车队在次日的清晨再度启程。
在老毕的带领下,他们偏离了官道,沿着武烈河朝西北方向的木兰围场而去。车轮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隆隆地滚动着,承德府那高大的城垣在身后逐渐远离。教士坐在车厢里,可以听到旁边武烈河哗哗的巨大水声,这让旅途显得不那么寂寞,更能带来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沿河而走,可以解决重要的水源问题,这一点对夏日运送动物来说至关重要。变回白象的万福跟随在老毕的马车后头,步履轻快,心情愉悦。只要视野里能看到白色的水花在河心泛起,万福的眼神就很沉静。她已经爱上了在河中沐浴的感觉,连带着对这条河充满了好感。
只要车队一停下来,万福就会迫不及待地站到河边,用长长的鼻子吸足一管水,冲洗自己身上的灰尘。偶尔她也会帮着虎贲和其他动物降降温,就连最桀骜不驯的虎纹马都愿意主动凑到她身边,只有虎皮鹦鹉躲得远远的。
车队中途停留的次数比之前要频繁得多。不是因为万福的玩心太重,而是路况太糟糕了,车夫们不得不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检查一下轮毂和车轴,防止可能出现的崩裂。
老毕说,从承德到围场的路况原本并不差。从前皇帝经常过来打猎,无论是庞大的扈从、仪仗、辎重还是天子的威仪,都需要一条体面的大路。这条前往皇家猎苑的御道很宽阔,两侧依稀还能见到凸起的路肩和排水沟渠。路面上的土被精心地夯实,密实到连草籽都无法在其中生长,上头还铺着一层大小均匀的碎石块。
可惜天子很久不来,似乎把这里遗忘了。这条路和万牲园一样,长期缺少必要的维护,慢慢变成了荒弃的植物乐园。在夏季的大雨、洪水和冬季风雪的轮番侵袭之下,土黄色的路面变得坑坑洼洼,褶皱丛生。一段路突然涌起一片凝固的土浪,另外一段路突然凹陷成一个歪斜大坑。顽强的野草从路面的裂隙里钻出来,把整块硬土顶了起来。
在这种路上行走,马车不可避免地发生剧烈颠簸。教士生怕司铎送的咖啡罐被撞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头顶的虎皮鹦鹉紧紧抓住架子,嘴里哼哼唧唧,似乎对此深表不满。
车子颠簸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所有的马车都从榆木箍铁轴辘换成了花轱辘。这种花轱辘是杨木造的,很便宜,质量却很差,坏得很快,不过修起来也快。老毕知道接下来要走草原,草原没有路,对轮子损耗比较大。他舍不得用贵的榆木箍铁轮,于是就趁进承德城采购的机会,顺便把车子换了装。
教士对车马行完全不懂,任由老毕去安排。不过他明显感觉这条路走起来不舒服,便略带担心地问老毕会不会有问题。老毕拍着胸脯保证,只是这一段比较难走,只要一进围场就顺风顺水了。教士将信将疑地坐回到车厢里,抿住嘴唇,把轻微的晕眩压抑下去。
就这样,车队朝着围场的方向又走了四天,移动速度大不如前。好在他们沿河而行,至少不会被酷暑和干渴困扰。更幸运的是,天空始终是一片近乎透明的湛蓝,偶尔有点云,并没有下雨的迹象——否则路上会变成一片泥泞,搞不好还有河水泛滥,那可就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在这趟旅途中,周遭的风景始终在变化。时而变成灰黄色的丘陵沟壑,时而又延展成一片带着粉白花边的茂密森林,还有阴森的青色峡谷和深藏在道路尽头的精致湖泊。教士每次拉开车厢窗帘,都感觉像是在阅读一本跌宕起伏的惊险小说,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有远处连绵不绝的塞罕坝山岭巍然耸立,像长城一样庄严。那里是蒙古草原和直隶森林的分界线,分割两个世界的边界。无论车队怎么走,这道山岭始终遥遥出现在地平线上,似乎永远无法接近。
这里到底是曾经的皇家猎苑,在人类退出之后,其他生灵趁机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林中的鸟类极多,动辄成群结队掠过天空,叫声嘹亮。只要在满缀着浆果的灌木簌簌抖动之处,必能发现狍、鹿、兔、獐,偶尔还能看到野猪。如果把狮笼的苫布揭下来然后打开笼门的话,虎贲恐怕会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这些动物藏身于密林之间,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所遮掩。教士第一次发现,原来绿色有那么多种,他几乎想不到足够的词汇去形容它们。
这一带人迹罕至,车队在沿途几乎没看到什么行旅,甚至很少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越往深处走,教士越有一种错觉:他们已经远离现代,文明的颜色逐渐褪去,逆着时间朝着莽荒的古代前进。
有一次,教士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小片平原,上面排列着几块不均匀的田地。凑近一看,田地里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教士的博物学成绩还不错,立刻辨认出这是罂粟花。老毕说这是围场的佃农们种的,他们早不在这里居住,只在收获季才回来查看。
在罂粟田的尽头,是一座青色的小山,它向两侧伸开双翼,拢住了这一小片平原地带。教士本来以为已经没有路了,结果一转过山脚,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小山的另外一侧,居然是一片小小的湖泊。车轮声碾过土石,惊起水面一大群黑白色的长尾喜鹊。它们拍打着水花飞去,遁入湖边废弃的皇家别墅里。别墅墙壁歪斜,只留下漆黑的秃窗孔洞供飞鸟进出,像是一个生前受尽委屈的骷髅头。
这是教士这几天里唯一看到的人类痕迹。
万福已经完全适应了长途跋涉的节奏,她还是那么瘦弱,身体却比从前更加敦实。她的脚步轻快,劲头十足,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四只厚实的脚掌早已磨出厚厚的一层茧子,她再也不必像那些人类女子一样用布裹住脚。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围场适合万福食用的东西太少。
京城临行前,饲养员曾经叮嘱过,大象虽然吃素,但并非任何一种植物都能吃。别看围场郁郁葱葱,满目活绿,适合万福的几种牧草在这里都不太容易找到。那些山坡上、树林间生长的鲜嫩多汁的一丛丛野草,万福要么根本不碰,要么一吃就呕吐。教士很担心,万一她吃到有毒的东西,比如花彩蘑菇,在围场连个兽医都找不到。
有一次,入夜的山风带来松树特有的清香,她循着味道过去,用长鼻子撅下一根枝条,把上面的松针塞进嘴里,然后全吐出来。还有一次,她一抬头,看到一串紫红色的浆果挂在眼前,欣然卷下来吃掉,结果足足腹泻了一天,整个车队不得不停下来等她恢复。
为此教士不得不腾出大量精力盯着万福,一旦发现她有乱走乱吃的迹象,就及时喝止。饮食上,教士也严格控制进食来源,只让她吃大车上带入围场的干草。时间一长,教士疲惫不堪。
更糟糕的是,马车上储存的大象饲料几乎快要见底了。
这是老毕擅自改动计划的后遗症。原本走官道的话,人烟密集,沿途干草和鲜草供应管够,如今走木兰围场,可就没那么多村子提供补给。老毕不懂大象的饮食习惯,想当然地认为围场里到处都是青草,足够万福吃,就没往大车上装足够的草料。结果没料到这些植物都不符合万福的胃口,导致补给危机悄然浮出水面。
如果在三天内还找不到合适的草料,万福就要断粮。五天之内,万福就会慢慢变得虚弱,无法长途跋涉。
柯罗威教士不得不找到老毕,问他大概还有多久可以抵达草原。老毕知道这件事过失在自己,也很焦虑。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说:“我尽量把车赶得快一点,争取在三天之内通过塞罕坝。”
“通过塞罕坝之后呢?”
“那边就是草原啦,给牛羊吃的牧草应有尽有。”老毕拍着胸脯说。
“希望上帝保佑诚实的人们。”教士说,把头缩回车厢,语气里隐隐含着疑惑和不满。
老毕和其他车夫商量了一下,决定选择一条更偏僻也更近的路。这条土路延伸至围场猎苑的最深处,那里是绿莽的国度,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大部分禽鸟与野兽都在那里繁衍、聚集,为天子提供足够的猎物。即便在最热闹的时候,也极少有人接近,让这里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
据说这个地带的尽头能直通到塞罕坝的一处隐秘隘口。
过了隘口,就可以进入草原。尽管这条路会让抵达赤峰的行程延迟,但可以早一点看到草原,不然万福就要挨饿。
于是车队再一次转向,偏离围场里的御道,告别武烈河,朝着西北方向一条支线荒路而去。周围的植被越发茂密,经常蛮横地把大路截断,或者干脆遮住前方视野。连绵不断的绿色囚墙始终围绕在车队周围,拘束着人们的行动和心情。车夫无所适从,不得不放慢速度,摸索前进。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这些误入迷宫的孩子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太阳。
轻松的旅途气氛一扫而光,车夫们不再高声谈笑,沉默地挥舞着马鞭,疲意的辕马把头尽量低垂,拽着沉重的车架朝前走去。
就连动物们都受到这种压抑气氛的感染。狒狒们缩在笼子里老老实实待着。两匹虎纹马一到上坡的地方就胡乱踢踏,直到挨了好几鞭子才老实。虎贲趴在黑漆漆的笼子里,无法透过苫布看到外面的景象,当然它也不关心,只要能吃饱就成了。
万福的饲料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她的摄入量开始不足,走起路来不如从前带劲儿。讽刺的是,别看大象草料不足,给狮子的肉倒是一点儿不缺。老毕在承德府买了几头羊,而围场本身也提供了大量猎物。车队里有一个打猎的老手,钻进森林一会儿工夫就能打到一串兔子或山鸡,让虎贲大快朵颐。这头狮子可不像大象那么挑食,只要是肉就可以,何必在乎它的种类和产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