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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第1页)

八十年代中期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人民解放军D军区教育训练大会隆重召开。

新任司令员梁必达和政治委员马峻岭在主席台前排中央位置就座。在梁必达的右边,依次是常务副司令员窦玉泉、副司令员林长征、赵文斌、姜家湖,参谋长谭智慧,后勤部长张秀海。马政委的左边,依次是副政治委员章光辉、曲向乾、吴瑞典,政治部主任宋上大。

军区副参谋长陈墨涵坐在第二排,同陶三河、马西平等几个军里的首长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当年在凹凸山抗战的老一辈子人里,除了死去的,活着的人里面,只有江古碑和朱预道消失了,连按姓氏笔画为序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梁必达戴着无边老花眼镜,面色平静,正襟危坐,居高临下地俯瞰会场。

台下,有两千多颗中高级头颅纹丝不动,尽管是副政委章光辉在作动员报告,但是,将近五千束雪亮的目光还是照耀在几分钟前才宣布就职的新司令员梁必达的身上。

偌大的礼堂被思想的潮水涨满了。这些动荡不定的、上了年纪的或尚且年轻的、突如其来又迅速消失的思想的潮水在身体与身体之间,在桌子上面,在椅子下面,在所有的空隙里流动。军官们注视着他们的新司令员,像是读一本厚厚的著作。这个从一个偏乡僻壤里走出来的汉子,这个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斗士,这个无师自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成长起来的高级将领,已经走向了他人生最为辉煌的峰巅。他那双睿智的目光平静中暗藏着自信,柔和中蕴含着威严。

陈墨涵也在注视着梁必达,他在判断这位新任司令员——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章光辉的动员报告结束了,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司令员窦玉泉宣布——“请梁必达司令员作重要指示”,然后,礼堂里静默了两秒钟左右,再然后,一阵旋风般的声音腾空而起,有将近五千只手在同时做着同一件事情——鼓掌。

梁必达就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些掌声意味着什么,他们是在表达同一种感情吗?这些掌声所表达的感情是同一个分量吗?不,肯定不是。

没有任何两对掌声是相同的,绝对没有。如果这两千多个人同时咳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那倒有可能是表达相同的意思。

梁必达的思维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段空白——啊,安静极了。这跳动着两干多颗心脏的礼堂此刻真是安静极了,这轰轰烈烈的掌声真是安静极了。他感觉到他正在一个无人的旷野里独自行走。他在这个无人的旷野里独自行走了将近十秒钟,这才微微一笑,将无边眼镜取下来,换上一副有边眼镜,从容地摊开面前的讲话稿,开始了就任D军区司令员之后在重大场合里的第一次讲话。

训练动员大会结束后,梁必达和夫人设家宴接待正在来访的Y国军事代表团切斯特顿少将夫妇一行七人,开了两桌,作陪的有窦玉泉夫妇、章光辉夫妇、姜家湖夫妇、曲向乾夫妇、陶三河夫妇、陈墨涵夫妇等人。

席间,梁必达挥洒自如,龙骧虎步,频频举杯,纵谈当今国际军事格局,横论本军雄师威风,颇有指点江山的大将风度,多少还带有一点耀武扬威炫耀实力的色彩。

Y国的客人也为梁必达的豪放和洒脱所感染,因为名义上是家宴,加之梁必达又把气氛调理得十分家常化,大家就少了许多外交场合的矜持和拘谨,居然当真喝开了茅台。

在男主人左手边就座的是切斯特顿的夫人,原籍法兰西,豪华型重量级,浑身肥沃,但风韵犹存,从那一颦一笑中还能看出十几二十年前迷人的风采。

过了花季的法兰西半老女郎同年过花甲的老梁必达并肩战斗,显得十分匹配。切斯特顿夫人声称被梁必达迷住了,于觥筹交错之间,不断地眨动曾经美丽过的蓝色的眼睛,风情万种地向梁必达撒娇。

梁必达豁达大度,更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跟切斯特顿夫人联袂表演,把家宴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

切斯特顿是个中国通,其父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是个上校,在一次进攻战斗中被流弹击中丧生,所以切斯特顿对于中国怀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从军后致力于研究中国军队的战略战术以及军队建设,是个很有见地的中国问题专家,这种研究无疑带有很明显的个人色彩。只是,在外交场合里,切斯特顿还是不得不学习中国人的韬晦,隐蔽起真实的感情,不显山不露水地矜持着,自始至终只是微笑,竭力地保持着Y大国军事外交家的涵养,与梁必达以外的中国同行们象征性地碰杯致意,并在不易察觉之中以眼神暗示夫人,对其过于放浪形骸表示了不满。无奈法兰西半老女郎一见到巍峨魁梧而又风度翩翩的梁必达,就情不自禁了,哪里还顾得上看切斯特顿的眼神?不仅冒险喝开了中国烈性白酒,而且主动兴风作浪,逮住梁必达一个劲地灌酒。

梁必达来者不拒,尽管他对切斯特顿夫人身上的狐臭气味和过于露骨的缠绵还很不习惯,但仍然礼貌地接受下来,还放下架子跟她开起了中国式的玩笑:“我们两个左一杯右一杯地碰,我家老伴跟你家先生恐怕要吃醋呢。”

切斯特顿夫人不知道吃醋是个什么意思。在座的还有一个颇为年轻俏丽的姑娘,是中方翻译。女翻译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说清楚,最后干脆言简意赅了:“就是怕你夺走梁必达将军的意思。”

切斯特顿夫人放肆大笑,说:“啊,梁必达将军是很有魅力啊,我如果还在这里住上三天,可能就要跟梁必达将军私奔了。”

梁必达半醉半醒地说:“好啊,不过,私奔可以,但是不能奔到你那里去。到了Y国,我就只能当士兵而不能当将军了,那样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

切斯特顿夫人面若桃花,一双半老的美丽眼睛春潮荡漾,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撒娇,一直不动声色的切斯特顿少将却不失时机地截住夫人的话头,突然改变主题,问道:“梁必达将军,能向您请教几个问题吗?”

此时梁必达已经做出醉眼蒙眬状,面带憨笑,说:“本司令乐于回答。”

切斯特顿说:“听说梁必达将军出身于乡村,你童年的时候想到过今天要当将军吗?”

梁必达说:“当然想过。我梁必达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当司令的。”

切斯特顿做愕然状,想了想又问道:“当年,梁必达将军是不是为了吃饱肚皮才扛枪的?据我所知,在你们中国的军队里有许多将军都是为了吃饱肚皮才当兵的。”——这话似乎就有些挑衅的意思了。

但梁必达却似乎没在意,狡黠一笑,不假思索地说:“我参加抗战的时候不缺饭吃。我在娘肚子里呆到第八个月的时候,就听到了外面的世界在闹革命,那时候我就开始研究革命是个什么东西,研究了三个月,才弄明白。我是我老娘怀胎怀了十一个月才决定出生的,就是冲着革命这条路来到人间的。”

切斯特顿仍然穷追不舍,说:“我听说梁必达将军当年本来是要参加中国的另外一支军队的,是和那支军队失之交臂,才到了共产党的军队。我还听说,您之所以最终留在了共产党的军队里,与一个叫东方的女子和杨庭辉先生有关。假如,在最初选择道路的时候,您首先遇到的是另外一支军队,再假如,您在走进这支军队之前没有遇到东方小姐和杨庭辉先生,那么,您能想象您今天是个什么样子吗?您是不是认为您今天的结局是由许多偶然因素组成的?还假如……”

梁必达警觉起来了,眉头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注意地看了切斯特顿少将一眼,但马上就笑了,大手一挥说:“没有那么多的假如。假如那些假如都能成立的话,我梁必达就不会到这个世界上来。假如还有一个假如能够成立,假如令尊大人在走向朝鲜战场之前还没有结婚,今天在这里坐着的就不会是你切斯特顿少将了。所以说,在有些问题上,没有假如,只有必然。偶然往往也是一种必然。”

没有人听不出来,梁必达的话里已经明显带着火力了。切斯特顿明白过来,脸色便阴沉下来,一时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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