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事情后,马小山似乎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就这么半倚着伏在韩三爷的尸上,一动也不动,让人乍一看以为他是与韩三爷同归于尽了。韩三爷的鲜血从破开的头颅中汩汩的冒出,染红了二人的身子,进而在边城的秋风中开始干涸。
一个人能有多少鲜血?一条命能经受几次这样铁拳的轰击?
若不是马小山为了一十三拳这个数字留了手,若是这拳头拳拳都落在要害处,韩三爷又能支撑几拳?马小山的力气又能打出几拳?
一个马小山又能在这样的仇恨中忍受几个十年?
所以他回来了,带着自责和屈辱,来洗刷这些折磨了他十年的事物。
“啪啪啪”路边树后竟然响起了掌声,进而转出了另一个蓝衣青年,他正击着掌面带微笑的用他听起来有些尖锐的声音半唱半说着“好一个十三拳打死流氓汉,好一个十三拳一泯十年仇!”
听到这声音,马小山竟然动了,他艰难的撑扶着身体,使自己跪坐在韩三爷的尸前,又缓缓的用韩三爷没有被血浸染的衣袖摸了摸脸,露出了自己本来黝黑的面容。
细细数来,马小山练拳十年,这竟是他第一次杀人。杀人需要度、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因为对方也想活命,对方也并不想被你杀。但这些都是次要的,杀人最需要的还是勇气与决心。你可以杀鸡屠狗搏虎除豹而不眨眼,因为他们与你本不相同,而杀人则是与一个与你相仿的生命生死相搏,拳头打在他的身上,也同样打在你的身上,因为你们的相仿,因为你会感同身受。所以杀别人也就是杀自己,别人死了不会再被杀,而你活着,只要你继续杀人,你就会继续被杀。
士兵上阵搏杀总是需要训练,就是需要通过训练磨练他们杀人的勇气与决心,未经训练的士兵在上阵杀敌时总会产生迟疑,迟疑便是破绽,破绽便是被人击杀。所以很多久战沙场的老兵在回归社会后反而频频自杀,因为他们早已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他们杀死第一个敌人的时候,死在他们杀死每一个敌人时。
马小山显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勇气与决心,所以才能出拳打死韩三爷,然而杀死自己时的痛苦他又能否忍受?整个马帮又有多少韩三爷?马小山要血洗马帮他又要杀死自己多少次?他又要痛苦多少次?他可以忍受的十年的痛苦与这份痛苦比起来,孰重?孰轻?
杀!杀!杀!杀过以后的马小山是否还是那个马小山?是否还是那个边城中苟延残喘的马小山?是否还是那个山中苦练十载的马小山?是否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马小山?
哪怕是杀绝了整个马帮,下一个,杀谁?
马小山似是想明白了这些道理,也显然马小山也并没有打算搭理从树后转出的青年,因为他的下一个行动,竟然是在韩三爷的尸上翻找起来,最终他搜摸出一个钱袋,然后缓缓的站起身来,转身向着卖羊杂碎的摊子走去,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浑浊而茫然他的步子也再次变得艰难而沉稳,他的破布衣服被血浸湿,脸上的血迹因为被擦拭过反而显得更加的狰狞,他走到了卖羊杂碎的摊子前站了下来。
卖羊杂碎的摊子的老汉倒是沉稳,在边城杀人的事情未必人人做过,但是死人的事情确实是人人见过,这在市井的殴斗中时常出现,算不得新鲜,一个卖羊杂碎的老汉显然也看不出马小山打出的漂亮与精彩。只是,马小山狰狞的样子,还是让卖羊杂碎的老板紧了紧手上的刀柄。
“我给你钱,你可不可以卖我碗羊汤?”
开口的竟然又是马小山,他怎么看都是一个沉稳少语的青年,却成了今天说话最多的人,而且他的话竟然经常的出乎别人的想象。这次一愣的轮到了卖羊杂碎的老汉,他显然没有想到,马小山从韩三爷尸上搜出钱来,竟是为了这个,一碗羊汤。
“我给你钱,你可不可以卖我碗羊汤?”卖羊杂碎的老汉犹豫间,马小山再次催促着问到,显得这碗羊汤对他很重要。
“老汉我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客,羊汤一个铜板一碗,你给我几个铜板,我就给你几碗羊汤。”
马小山从钱袋中翻找着,似乎里边藏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许久之后,终于缓缓的掏出了一个铜板,轻轻放在桌面上,铜板与桌面出了轻快的“当啷”声响。
“请给我一碗羊汤。”马小山说完,就这么缓缓的坐在了长条凳上,上一刻,凳上坐着的顾客还是死在路边的韩三爷。
老汉熟练的捡起铜板,舀了碗羊汤摆在了马小山的面前,然后一脸疑惑的看着马小山。
“老板,再给他一碗羊杂,钱算我的!给我也来一份!”几个铜板飞过摆放整齐的羊杂,落在了老汉的脚边,老汉扭过头,竟然是从树后转出的蓝衣青年跟了上来,丢过钱币后坐在离马小山不远处,一手撑在案子上,正托着腮饶有兴趣的看着马小山。
老汉捡起地上的铜钱,取出一个放在马小山面前道“有人请了你羊杂,这碗羊汤算送的!”然后开始熟练的从锅里捞出热腾腾的各式羊杂,胡乱的切作一盘,淋上调料,也一并送到了马小山的面前。然后转身做了第二份连着羊汤送到了蓝衣青年的面前
“谢了,”马小山又开口了,“上一个请我吃羊杂的还是儒生。”
“我倒不叫儒生,我叫梁绪,想和你交个朋友。”
马小山却不再理会,小心的捧着羊汤,像捧着他的叫花子碗一般,放在嘴边,开始认真的唑他的羊汤。他唑得很认真,也很慢,场面竟一时有些尴尬,三个人都没有人说话,其中两个看着喝汤的马小山,一个马小山在认真的唑汤,“吸溜吸溜”的声音响响停停,直到马小山唑完了一整碗的羊汤后,长长的出了口气,放下碗,犹豫着拿起筷子,对着一整晚的羊杂碎观望起来,那样子看起来竟有些好笑。
“快吃吧,凉了就没法吃了。”卖羊杂碎的老汉提醒着。
“唉,”马小山竟然叹起气来,“许久没吃这些了,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梁绪动了,举起他的那碗羊汤大声的唑了一口,吸溜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更是大了好几倍。
“你喝了我请你的羊汤,我也喝了这碗,咱俩就算是一碗羊汤的交情了。”
马小山第一次转头看向蓝衣的梁绪,这人面皮生得白净,却又有些刀工斧凿的痕迹,显得有点不搭,头梳得整齐,脑顶后高高的扎着一个髻,中编着红绳,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般。一身蓝衣虽算不得如何华丽高贵,布料却非寻常百姓用得起的,一双手颇为有力,手指修长,指甲经过细细的修剪。腰间挂着一柄佩剑,三尺余长,剑鞘和剑柄上都有精细的祥云花纹。
这个人明显非官即富,却硬要与自己这么一个山野村夫结交,马小山自量没有这个本事,于是扭过头,夹起一大筷子羊杂碎,塞进嘴里努力的咀嚼起来。辣椒和蒜汁呛得马小山咳嗽声连连,但他仍旧飞快的咀嚼着,仿若一个饿了许久的人得到了这份羊杂碎,之后重重的吞下,由于吞得太快,甚至一时卡在喉咙间,卡出了眼泪。
一口羊杂碎下肚,马小山只觉得肚腹之间仿佛入了一团火,我们吃惯了熟食,再吃生肉时会觉得腥味很大,很难受,轻的可能会引起腹泻,重的可以出现呕吐,可我们有没有想过,一个十年来只吃野果喝山泉的肚腹,又怎么会容下酸辣刺激的熟肉呢?所以马小山伏下腰来,便开始呕吐。
刚才吃下没有嚼烂的羊杂碎,通过马小山的食管口腔,一口一口的被吐了出来,伴随着胃里的粘液,在地上散出一股酸臭的味道。马小山剧烈的喘息、咳嗽、呕吐,然后再次喘息、咳嗽、呕吐,连着刚喝进去的羊汤一起大口的呕吐出来,粘液从喉咙里喷涌而出,甚至冲进鼻子,从鼻孔中流淌出来。口边挂着延沫,鼻腔里灼热难耐,汗水也适时的凑着热闹,一起汇入地面酸臭的粘液中。
大凡有过呕吐经验的人都知道,当胃里的东西被全部吐出以后,呕吐并不会停止,接下来呕吐的反应还会剧烈的持续一阵,但吐不出什么东西,然后在一阵阵的干呕中,肚腹之间剧烈的一次次收缩,挤压着内脏,似乎连肝肠都要被挤出来,之后口中一苦,绿色的胆汁便也流了出来,伴随着全身的力气,一起流出身体。
马小山终于停止了呕吐,由于吐得太剧烈,他已经从凳子上跌坐下来,此时他终于可以靠在凳子上,口腔鼻孔都在呼呼的喘着粗气,头靠躺在凳子上,双眼望着天,天上黑压压一片,似是有云,不见月亮与星辰,全身瘫软,再也不复刚才搏命时的健壮挺拔,他似是忽然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靠躺着等待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