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摇滚乐的话,二十世纪中期到末期应该会爆发一场青年大革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DanielBell)认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主流文化开始游移不定,一边是清教传统,另一边则是消费文化扩张下的享乐主义。人们喜欢努力工作、把钱存下来,同时广告商又不断鼓励大家应及时享乐、宠爱自己。消费文化中越来越多性暗示(以今日的标准来看还是太含蓄了),不过婚前的性探索还是不可以进行到脖子以下。这些矛盾显示了当时社会虚伪的一面,令人作呕,可想而知,它应该会触发大规模的文化革命。
摇滚乐的贡献便是在这决定性的一刻加入享乐主义阵营,一同对抗清教徒的传统教条——“延迟享乐”。摇滚乐的核心是强烈的节奏与打击乐器,音乐一响,身体马上有反应。摇滚乐让人想跳舞,但可不是欧洲的波卡舞或华尔兹,而是承接自百年来的宗教狂热传统。一开始,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人们成双成对跟着摇滚乐舞动,这种跳舞方式是源于十九世纪的欧洲宫廷仪式。随着摇滚乐进化,人们更自由地舞动,独自跳舞或围成圈、排成列。一个人起身跳舞,另一个就会跟上,不限性别,男男女女交错跳舞,随意交换舞伴,最后所有人凑成一团,沉浸在节奏中。
学界一致认为,美国黑人的重要贡献——爵士、灵魂乐、福音、蓝调、节奏蓝调,这些音乐的根源都是非洲本土音乐。非洲音乐、美国黑人音乐、加勒比海音乐有许多共同特色,包括多重节奏、轮唱、呼应。他们的音乐朗朗上口、充满创意,最终形成深刻的文化传统。这些音乐跟随着他们横越大西洋,让他们承受了几百年的奴役。某些别树一帜的音乐风格,如有名的“波·迪德利节奏”(BoDiddleyBeat),启发了白人乐手如猫王、巴迪·霍利(BuddyHolly)、米克·贾格尔(MickJagger)和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Springsteen)。许多摇滚乐的元素都可以追溯到西非,“波·迪德利节奏”则来自古巴。[15]
我们在第八章提到,非洲传统音乐的特色就是与舞蹈有密切的关联。美国许多黑奴来自西非与中非,在他们的社会中,音乐是用来跳舞,不是用来欣赏的,就连表演者弹奏乐器时也会跳舞。
非洲音乐和舞蹈不可分割,许多非洲语言对这两个字也没有区别,反倒有大量的词汇描述音乐(或跳舞)的形式、风格与技巧。[16]早年警察在演唱会场维持秩序时,也许没想到摇滚乐的起源,一听到这种音乐,人们怎么可能不跳舞或随着节奏摆动。
在加勒比海地区和巴西,非洲音乐和舞蹈传统在新宗教里找到归宿,比如混合了欧洲天主教与非洲神话的伏都教和坎东布雷教。在北美,同样的非洲传统则是保留在新教的场合。黑奴会接受新教,是因为除了在田里劳动,他们唯一获准参加的集体活动就只有上教堂做礼拜。[17]不过白人信徒不跟黑人一起做礼拜,也常忽略他们的需求。黑人基督徒便以非洲传统的宗教舞蹈和音乐为基础,发展出自己特殊的敬拜形式。其中一个是圣舞[holydance,或称为绕圈呼喊舞(ring-shout)],它通常包含拍手、踏步以及跳跃等动作,十九世纪初弗吉尼亚州的复兴大会就已有这类仪式。[18]有位在庄园传教的黑人牧师写道:“很难描述我们的敬拜方式。除了唱歌,我们还做一些看似狂热的动作,如拍手、摇头晃脑。”[19]
在传统的基督教礼拜仪式中,从没出现过类似的活动,毕竟早在十三世纪,天主教官方就禁止信徒在教堂里跳舞了。有些资料明确指出,绕圈呼喊舞和西非异教仪式一样,不只是要做出狂欢的动作,还要让精神进入狂喜的状态。历史学家拉伯托(AlbertRaboteau)写道:“进行绕圈呼喊舞时,众人围成圈圈,绕行的过程中借由拍手、顿足、摇摆身体打拍子,反复唱着充满节奏感的歌曲。参加者会觉得精神慢慢脱离身体,完全进入狂喜的状态,仿佛时间与空间都消失了。”[20]十九世纪,有位白人看到非洲奴隶表演绕圈呼喊舞,他描述道:
会众一个接一个溜进圆心,开始“呼喊”(其他人继续围圈、绕行、唱歌、拍手)。过了一段时间后,现场气氛由热情转为狂乱,体力较好的男人和女人留下,疲累的人渐渐退出、站在外圈拍手,鼓励圆心的人继续呼喊。[21]
到了十九世纪末,许多刚刚重获自由的非裔美国人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所以减少一些激烈的宗教仪式,“禁止大呼小叫,劝信徒不要太过热情,改唱平静的圣歌”。[22]主流的黑人教派变得保守起来。与此同时,圣洁运动(HolinessMovement)兴起,传统的狂热敬拜仪式再次流行起来,治病、预言、讲方言、附身,宗教舞蹈都回来了。[23]圣洁运动启发了二十世纪初跨越种族的五旬节运动(Pentecos-talism),也将黑人的通俗音乐——散拍、爵士和蓝调——带进教会,伴奏乐器则有爵士鼓、铃鼓、萨克斯风和吉他。
福音音乐兴起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比起旧的灵歌更流畅与完整,但同样需要表演者与会众用身体参与。福音乐团团长托马斯·多尔西(ThomasA。Dorsey)说:“别让音乐没有动作,黑人音乐就是要动起来!”[24]马哈丽亚·杰克逊(MahaliaJackson)写道:“我要我的双手、双脚、整个身体一起说:‘我就是音乐!’别让恶魔从主那里偷走节奏!主不希望看到我们死气沉沉。你也能感受到活力,动动你的脚,为主的荣耀而跳。”[25]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民权运动准备要冲破种族隔离,摇滚乐正在白人文化中兴起。黑人知识分子主张,非洲的传统音乐与肢体动作不只是一种艺术,也是集体生存之道。例如在《六月解放日》(Juneteenth)一书中,拉尔夫·艾里森(RalphElli-son)笔下的英雄希克曼牧师对群众发表演说:“跟着节奏,就是跟随生命的脚步……跟着节奏,你就不会感到无力。跟着节奏,你就不会迷失……有了音乐,他们就无法将我们拆散。”[26]做礼拜时一起打拍子,在这种音乐风潮下,可想而知,观众就不再只是坐着观赏表演。有学者认为:“西方文化中,表演者与观众间的藩篱被打破了,两者互动、成为一体,共享这场表演。”[27]
这就是摇滚乐的价值——“参与感”,根植于传统的狂热宗教。二十世纪五十与六十年代的黑人摇滚乐是“节奏蓝调”,著名歌手有小理查德、雷·查尔斯、艾瑞莎·富兰克林。包括他们在内,许多黑人乐手接受黑人教会音乐对自己的影响,也轻松跨足世俗音乐与教会音乐。猫王也致力于创作福音歌曲,但其他白人歌手就没有这么勤劳,常常从黑人歌手那里偷取创意,却没想到那些原本是宗教歌曲。但总之,音乐风格就这么串联起来了。黑奴带来狂热仪式,接着在教会中创造自己的礼拜方式,把节奏与蓝调带入流行音乐,最后传到白人摇滚乐手,造成白人青少年“暴动”。几百年来,欧洲人与美国人打压、排挤传统的狂热文化。不过,当摇滚乐迷踩上椅子、跳来跳去时,仿佛是在宣告这股热潮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