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庚狗急跳墙,信口雌黄,都属不实之词。大人却信以为真,对孙立光等人施用酷刑。这样恐怕……”“住口!”蒙德恩忍无可忍,一蹦老高,“胡元炜,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哼,你向来就袒护罪犯。难道你也是‘变草妖人’?”胡元炜说:任凭大人猜疑。不管怎么说,这样取供是要造成冤狱的!”蒙德恩气得脸儿煞白:“好好好。姓胡的,你等着,将来咱们算账。”说罢,径奔东王府而去。
晨风吹散了蒙德恩胸中的闷气。他长长呼吸了一口,身子才感到一阵轻松。这阵儿,又回忆起这两天审讯的经过。他想:问案有什么难?这门差事太好干了。可笑那刑部官员,左一个为难,右一个棘手,看来,纯粹是故弄玄虚。他暗中叫着自己的名字:蒙德恩哪,蒙德恩,你可真有两下子。今后封王、封侯,指定不成问题。他越相越美,不由哼起了小曲。
杨秀清在多宝楼接见了他。叩头之后,他向杨秀清禀奏了审讯经过,并把供词呈递上去。杨秀清看罢,也没多问,提起笔来,批了“斩立决”三个字。小小的毛笔一挥,就断送了三十几条人命。杨秀清命他担任监斩官,并指示他要继续审讯张继庚,务必把暗藏的“反骨妖人”清除干净。蒙德恩又磕了一顿响头,这才退出多宝楼。
次日,天王府的天台前,又变成了刑场。午时刚到,三十几个无辜者被押进刑场。先由蒙德恩验明正身,午时三刻开刀问斩。翼殿尚书赵永禄和典狱官孙立光,仰天呼喊道:“天父啊,万能的造物主!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儿女遭的是什么罪呀!”刀光一闪,三十几具尸体,直挺挺躺在地上,他们再也不怕各种酷刑的折磨了。可是,却给人们在心灵上,造成了巨大创伤。
审讯在继续进行。张继庚已经清楚地看到,这位主审大人要的就是“同党”。只要他说出一个名字,这个人就甭想活命。可是,在他的记忆中,已找不出一个熟悉的名姓来了。此刻,张继庚预感到自己的未日就要到来了。当蒙德恩再次向他追问同党时,他忽然脑子一转,把凶恶的眼光落在笔录官胡元炜身上。在多次审讯中,他已知道他姓胡,并从吴伟堂口中知道,他过去是清政府的庐州知府。从前,受过他的酷刑。他暗中咬牙道:姓胡的,你倒反大清,背叛了朝廷,死有余辜。你不叫我得好,我也决不叫你自在!想罢,心生毒计,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说!”蒙德恩急得直拍桌子。“大人,这……他……”张继庚一边说,一边盯着胡元炜。蒙德恩一看,知道罪犯有背人的话要说。他马上退大堂,升了二堂。
堂上,只有蒙德恩和几个差役。蒙德恩将张继庚带到公案前,问道:“罪犯,有供从速招来!”张继庚仰面叩首道:“事关重大,小人不敢讲。”“有本主审做主,但讲无妨!”张继庚道:“胡大人胡元炜也是小人一党!”“这个……”蒙德恩一惊,两只狡黠的眼睛,盯在张继庚脸上,好半天才说道,“此事当真?”“千真万确!”“把洋情供来。”“是!”张继庚道:“两个月前,我曾与江南大营的向帅联系。向帅告诉我,胡元炜投降是假的,他是清政府打入天国的坐探。向帅还告诉我,胡大人不到必要的时刻不出头,原来小人以为,他可以设法救我不死。出于这个希望,一直没把他招供出来。现在我也看出来了,他光为了自己,全不把我们搁在心上。小人一狠心,才供出此事,求大人公断。”蒙德恩边听边想:啊,怪不得胡元炜对罪犯不忍下手呢!闹了半天,他也是个“反骨妖人”。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对张继庚的话坚信不疑了。不过,这的确是件大事,他不得不慎重一些。想到此处,又问道:“张继庚,你可敢与他对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蒙德恩又寻思了一会儿,吩咐道:“有请胡大人!”
时间不大,胡元炜晃着高大的身躯,走进二堂:“参见丞相。”礼毕,垂手站立一旁。“胡大人,请你替我审问审问他,同党还有谁?”“是!”胡元炜低头间张继庚:“罪犯,还不把同党招出来!”张继庚突然大哭道:“胡大人,快救救我吧!”胡元炜莫名其妙,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张继庚扬起一只手,嚎叫着说:“向帅对我说过,您是朝廷的坐探。难道您看着我受罪不心疼吗?大人,救救我吧!”胡元炜一听,只吓得魂飞天外。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条疯狗竟咬到自己身上。他又气又恨,浑身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蒙德恩仔细观察着胡元炜的表情,更坚信张继庚的话是真的了。他冷笑了一声,说道:“胡大人,你的戏演得不错呀!”接着,命人扒掉胡元炜的袍服,绑了起来。
这时,胡元炜完全清醒了。他不住地仰天大笑,笑得简直要发疯了。蒙德恩怒吼道:“你笑什么?还不如实招来!”胡元炜止住笑声,鄙视地看着他说:“蒙德恩!你真伪不辨,是非不分,置天国法令而不顾,弃天父之仁慈而不理,在为天国大臣也!我死不足借,可叹,太平天国将要断送在尔等之手!”蒙德恩暴跳如雷,把桌子敲得山响:“你到底招也不招?”胡元炜道:“拿纸笔来!”绑绳被解开,胡元炜提笔在手,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大字,往上一递:“请你自己看吧!”蒙德恩接过来一看,上写:
一心崇上帝,
毅然反清妖。
忠贞日月表,
赤胆待天朝。
惊遭飞来祸,
冤枉向谁晓。
问心无愧事,
含笑对屠刀。
蒙德恩看罢,把纸撕得粉碎,吩咐左右用刑。
重刑之下,胡元炜被屈打成招。口供送到杨秀清手里,东王稍微问了问,就把胡元炜、张继庚判处“点天灯”的极刑,发出通告,就要正法。
消息传出朝野,传到了卫国侯黄玉昆府里。黄王昆大惊失色,心里说:胡元炜对天国一片忠心,怎能变草为妖?我是天国掌管刑法的人,岂能坐视不理?他勉强支撑着身子,带病来见东王。
这阵儿,恰值东王升殿理事,文武俱在。黄王昆礼毕,禀奏道:“胡元炜在卑职手下任职,一向公忠体国,对天王、东王忠心无二,岂能是反骨妖人?卑职以为,其中必有隐情。望九千岁收回成命,重新审理此案。”杨秀清怒斥道:“一有证人,二有口供,还有什么可重审的?”黄玉昆道:“酷刑之下,岂有真情?且人命关天,绝不能草率行事。”东王一拍桌子:“放肆!你说谁草率行事?胡元炜是你的部下,你竟没识破他是反骨妖人,已犯下了失查的罪名,还敢在本王面前胡言乱语?”黄玉昆道:“卑职不敢。不过,事关我天朝的声誉,民心的得失。这样下去,只怕要把我们太平天国毁掉。”
“唗!”杨秀清暴跳如雷,喝道:“黄玉昆,你好大的胆子。前者,天王诏旨,命你审问此案,你却托病不出,让胡元炜出来搪塞。现在,胡元炜原形毕露,你又跑出来为他辩解,可见你们通同作弊,都是反骨妖人。来人,把黄玉昆拿下!”刀斧手往上一闯把黄王昆按翻在地,绳捆索绑。
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九千岁息怒。”话音一落,殿下走来一人,跪倒施礼。谁?正是文官之首、兴国侯陈承熔。只听他说道:“黄玉昆语言激烈,顶撞了东王,理应受罚。然而,他说得未必不对。望九千岁大开天恩,饶了他吧!”杨秀清正在盛怒之下,听了陈承熔的话,如同火上浇油。吼叫道:“原来你也是他一党,给我绑起来!”霎时间,兴国侯也被绑了。杨秀清又说道:“把他俩拉到殿下,给我狠狠地打。黄玉昆三百,陈承镕二百!棍棍见血,不准姑息!”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敢搭言。
时间不长,殿下传来了黄、陈二人的惨叫之声。这声音撕裂着每个人的心,很多人都紧闭了双眼。后来,竟连惨叫声也听不见了。有人上殿禀奏道:“罪犯昏死过去了!”杨秀清毫无表情,心中暗想:黄玉昆一向桀骛不驯。去年,我有个老叔,在燕王秦日纲府前经过。秦日纲的马夫见了,连动都没动。哼,实在狂妄至极。为此,我打了这个马夫二百苔杖,又命人把他送到黄玉昆那里,让他治罪。可是,黄玉昆却认为没有什么罪,竟把此案驳了回来。今天,他又敢当着文武百官,公开顶撞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把他制服在地,又何以服众?想到此处,吩咐道:“用火纸熏过来,继续打!”文武百官不敢求情,一直等候着用完极刑。紧接着,两具血淋淋的躯体被抬到殿上。杨秀清手指二人,喝斥道:“姑且饶你等不死,看你们还敢犟嘴。”
按下陈承铬被本府的家人抬走不提,且说卫国侯黄玉昆。此刻,他暗中叫骂道:杨秀清啊,杨秀清,你太专横跋扈了。落在他的手下,还有个好吗?他痛不欲生,回府后,竟投湖自杀。幸亏被人发现,才保住了性命。杨秀清得知,冲冲大怒,将黄玉昆的侯位拿掉,降为伍卒。并且,还声言要把他投进东牢。残酷的镇压,暴力的手段,终于没有人敢提异议了。可叹胡元炜身遭惨害,冤沉海底。
就在处决了胡元炜、张继庚的那天晚上,杨秀清坐在多宝椅上,回忆起了这些夭发生的一切。他首先想到的是张继庚的供词,经过验证,他已经发现其中有鬼了。他又想到胡元炜,觉察到证据不足,有可能死于冤狱。不过,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后悔也没用。杨秀清把这一切都归之于天报,好像与他毫无关系。他又想到黄玉昆和陈承熔,心中深感不安。原来在盛怒之下,他竟忘了黄玉昆是“翼贵丈”,换句话说;他是翼王石达开的岳父——他的女儿黄惠卿是翼王的王妃。作为五军统帅——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权倾朝野的东王九千岁杨秀清,他简直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唯一使他有所畏惮的,只有石达开一人。这位二十六岁的青年将军,德高望重,人心向归,在朝野上下威信极高。杨秀清对他不得不畏敬三分。平日,他依仗权势,对石达开也曾排挤过、打击过。可是,他所用的手段,都是极其含蓄和隐蔽的。他记恨石达开,可又要依赖他。他深知,石达开经常统兵在外,执掌着军权,具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有几次,他试图削掉他的兵权,把他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可是,频繁的战争,关系到社稷的安危,又不得不让石达开领兵。事实上,石达开是天国的长城,想不用他是做不到的。现在,由于张继庚一案,把黄玉昆杖责三百,官降伍卒。石达开闻讯后,将要怎样对待自己?兴国侯陈承熔虽然忠厚老实,可是,他的侄子陈玉成却是个剽悍的虎将。他得知叔父被打的消息,又将是什么态度呢?杨秀清翻来覆去思考着这件事,辗转不安。
正在这时,有人禀报说:“翼王还京了。”杨秀清惊呆在宝座上,半天没有说出后来。
前边说过,翼王原在江西督师,大战曾国藩,把曾妖头困在南昌城中。正在这个时候,接到东王浩偷,叫他回师扬州,对付清政府的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翼王不敢抗令,把军前的事情安排之后,率精兵五万,兼程赶回天京。石达开没有急于进城,他首先视察了瓜州前线的形势,布置了城防。一切就绪之后,他才带着心腹爱将春官正丞相张遂谋,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参护一百名,回到天京。石达开在府门外下马,早有人通报进去。翼殿尚书、承宣各官,齐到府门接驾。石达开向他们打了招呼,迈步走进银安宝殿。
翼王有个习惯:不论何时归府,他都不急于休息,总要升殿处理一下公事,顺便了解一下京中的情况。所以,文武都在殿内,等候翼王问话。石达开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向左右看了一番。他发现翼殿尚书赵永禄没在,便问道:“赵尚书因何不在?”文武官员听了,一个个哑口无言,谁也不敢把真情告诉他。石达开又连问了两遍,有个姓萧的承宣,嘟嘟囔囔地说:“多日不见,可能是……是……病了!”石达开听了,也没深究。后来听说,京里出了“反骨妖人”张继庚一案,前后株连了八九百人,胡元炜惨遭了点天灯的酷刑。翼王听了,闷闷不乐。他也没说什么,处理了几件公事,这才摆手退殿。
当他回到内宅的时候,王妃黄氏率领着众妃出来迎接。石达开让众人散去,来到黄氏屋中坐定。王世子石明忠,搂着爸爸的脖子又亲又吻,格格地直笑。唯有在这一刻,石达开才感到家庭温暖和天伦之乐。这时,十二岁的“翼千金”也跑进屋来:“爸爸!”一头扎进石达开怀里。翼王抚摩着一双儿女的头,看在眼里,爱在心上,真有说不出的快意。
晚膳后,孩子们都游玩去了。夫妻对坐,谈着离别的情况。石达开发现,妻子的表情很不自然。说话的时候,貌合神离,心不在焉,他问道:“夫人,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个……啊……没有……不……这不是……那不是……”黄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石达开素知王妃十分贤慧,一般的事情决不会流露出来。像这种情形,必然有重大的事情出现。他轻轻地一拍桌案,严肃地说道:“你还敢瞒我?”黄氏闻听,泪如雨下。石达开见了,忍着性子追问原因。黄氏再不敢隐瞒,就把父亲黄玉昆的遭遇说了一遍。
石达开听罢,一拳击到桌子上,震得壶碗落地。只见他虎目圆翻,朗声说道:“杨秀清欺人太甚!”黄氏战兢兢地说道:“隔墙有耳,王爷息怒。”石达开冷笑道:“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杨秀清自恃功高爵显,为所欲为,今日竟欺压到我的头上!黄玉昆果真有罪,我石某也不饶他。倘若无罪,我看他有何言对我!”说罢,挎上佩剑,往外就走。
黄氏连忙扯住丈夫的袍子,跪倒在地:“王爷息怒。你这样做,是要吃亏的呀!”石达开把妻子扶起来,安慰道:“请你不必担心,我料杨秀清不敢对我如何!况且,这不光是为你父亲一个人的事情,还有兴国侯陈承镕等人。我石达开为公不为私,光明磊落,有什么可怕的?”黄氏慢慢地撒开双手,呆望着丈夫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五十三回 释私怨一致对外 庆功宴乐极主悲
翼王石达开与王妃黄氏告别,率领爱将张遂谋、曾锦谦和十名参护,先来到卫国侯黄玉昆家中,为什么?一是看看岳父的伤症,二是了解一下京中的情形。
翁婿见面,黄玉昆垂泪道:“贤婿回来得正好,晚来一步,咱们就见不着面了!”石达开安慰道:“岳父,不必难过,安心养伤才是。”黄玉昆又说:“你可晓得京中的事情?”石达开说:“正要向您请教。”黄玉昆长叹一声,就把京里发生的事情,详细他讲了一遍。当他讲到胡元炜等三十多人无端受害,以及自己和陈承镕惨遭毒打的时候,不由得咬牙切齿,放声痛哭。石达开听罢,以拳击案,怒不可遏:“杨秀清欺人太甚,待我找他辩理!”黄玉昆忙说:“不可,不可!杨秀清一向不能容人,硬碰是要吃亏的。我看……能忍就忍了吧!”石达开冷笑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一心为公,怕他何来?”说罢,起身告辞。黄玉昆深知姑爷的秉性,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别人万难改变。因此,只好命人把他送到府外。
石达开打马如飞,来到东王府,命人向里通禀,过了很长时间,东殿尚书侯谦芳才从里边走来,满面带笑地说:“五千岁,我家东王偶染风寒,不能理事,请翼王改日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