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主心骨,在家庭里、在家族中、在村庄里拥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有着看不见却始终能感觉到的影响。她们精心操持家务,操持每年一度的敬祖活动,通过丈夫参与家族事务。她们决定着家族的繁衍和壮大,决定着家庭的发展和未来,决定着家庭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影响。有一个好女人,就会有一个好家庭,就会有好儿女,就会有好生活,就会有光彩的衣着和可口的饭菜,就会有在家族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女人的精心操劳,照亮了家庭,也照亮了丈夫和孩子。“种不好庄稼是一年的事情,娶不到好婆姨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古训教育着一代又一代张家的后人,让他们看重家庭,看重娶妻生子,看重选择什么样人家的闺女当婆姨。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张家庄的婆姨出了名的会过日子,出了名的能操持家务。
李德民的二妹子凭借善于操持家务、吃苦耐劳、心底善良,嫁给三房长子张全有,生养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使张家三房人丁兴旺,赢得了长辈的爱护和晚辈的尊重。在她的操持下,张家三房有了牲畜,有了多余的粮食,有了兴旺发达的预兆,子女有了体面的穿着,张全有有了说话和做事的地位。儿女们有了更多的朋友和伙伴,有了更多的人缘和见识,甚至成了一些人教育儿女的榜样。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娴静的农家妇女如何经受得起家庭变故,如何经受得起人为的横祸?飞来的灾难使张李氏陷入了困境,失却了往日的平和与娴静,一下子病倒了。张家三房由此失去了平和、宁静和安详,失去了本来的秩序,没有了往日的欢闹和喜气。
张全有处世公平、心底善良,深得长辈的爱戴和同辈弟兄的尊重。他没有按时纳税,与乡公所副所长多说了几句话,被公家人打了。儿子张拴龙劝阻不成,与公家人打了起来,被保安队抓走了。这件事在张家庄引起泫然大波。人们议论着、传说着、感叹着世道的不平和离乱,打听着事情的起因和结果,议论着事情的过程和影响。张家庄没有纳税的人不止张全有一家,与公家人冲突的也不止张全有一个,为什么偏偏张全有会被打,会被抓起来?有人说,公家人拿张全有作示范,威逼张家庄交清税款。张全有被公家人算计了。公家人拿张全有做示范,却没有想到张全有的儿子张拴龙竟然一对三不吃亏。公家人什么时候如此窝囊?什么时候如此难堪?什么时候遇到过农人的反抗啊?他们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力,哪个人敢与他们作对?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他们就是政府,就是法律,谁反抗他们,谁就是反抗政府,就是与政府作对,就是谋逆,就应该抓起来。张全有父子掉进了公家人设计的陷阱,成了公家人对付张家庄的工具。
血缘把人们的命运紧紧地联在一起,让人们共同经受磨难、承受打击。磨难又使人们体会到了团结的力量,更加珍惜团结的幸福和温暖。张全有被抓以后,张家族人无不为之担心,无不为之奔忙。人们停止祭祀,放下活路,全力营救遭难的张全有父子,期望亲人早日脱离劫难,回归家庭。
张家是五柳塬的望族,人多势众,却牢记祖先遗训,恪守“民不与官斗”的习俗,不与官府争高论短。人们不愿意承受外界的侵扰,坦然面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用认为合理的办法处理和应对意外,用认为合理的方法寻求公正。张家庄没有人与官府作对,也没有人被官府抄家,没有人遭受官府的毒打。张全有是第一个被官府抓走的人,张拴龙是第一个与官府互不相让的人。
世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们不愿意受到侵扰,外面的世界却不断地侵扰人们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变化越来越快,灾难的降临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重大。张全有被公家人抓走,是张家庄从来没有经历过也不希望经历的大事情。有什么比失去亲人更伤心?有什么比营救亲人更重要?族长张家昌把族人送来的钱财集中起来,指派有关系和有能耐的人分头打点各色人物,打点乡公所和保安队首领,却没有达到期望的目的。
“还是我去吧。”人们的诉说让张家昌伤心不已。他无法理解变化了的世道,无法接受家人被冤枉的现实,无法明白公家人的目的,看不到族人化解灾难的能力。 “您这么大的年纪……能行吗?”儿子担心地问。“不行?还能咋整?谁让你们是一帮无用的东西!”张家昌对族人的能力感到失望,把所有的不满和愤懑洒向儿子。“只有老二爷出面这一条路了。”族长年轻时在外闯荡,结交过各色人物,在族人心目中至高无上。“哼!”张家昌鼻孔里吐出一口恶气,起身离开堂屋,回了居住的窑洞,把希望他拿注意的族人扔在堂屋里。族人们吃惊地看着张家昌的儿子不知如何是好。张家昌的儿子看了看离去的父亲,对族人满怀希望的笑着说,“老人家要出马了。”
第二天,张家昌带着儿子和两个年轻族人赶往县城,寻找儿子做了县长的故友李家浩,期望县长看在老故友的情面上,出手帮助落难的后人。一路上,他左思右想,长吁短叹,不停地咒骂没有出息的儿子,咒骂招惹是非的张全有父子,几次从马背上下来不再往前走。
张家昌生性豪爽,年轻时喜好拳脚功夫,时常带领乡邻,驱赶着牲口去遥远的定边驮盐。在驮盐这一充满危险和诱惑的行当里,他与李家浩相识相知,成为生死相交的朋友。
驮盐是充满危险却利润丰厚的行当,一些不安于现状、喜欢外出冒险的农人把它当作开阔眼界、养活家人的谋生手段,用青春和热血浇灌心中的梦想。驮盐路途遥远,强盗猖獗。驮盐者为了抵御土匪和强盗的袭击,总要拜师学艺,练就几套拳脚,带着刀枪,以备不测。艰难的生活造就了驮盐者坚强的性格,练就了驮盐者彼此的豪情,其中不乏生死相交何以命相抵的知己。张家昌和李家浩带领相互熟知的伙伴,来往于定边和家乡之间,经历了每个驮盐者经历过的危险,体味了每个驮盐者体味过的乐趣。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他们被土匪包围在荒野里。张家昌拉起睡梦中的李家浩,提着马刀,左突右挡,逃出了土匪的包围,把李家浩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李家浩看着张家昌满身是血,不见同伴和家当,才明白遭遇了土匪洗劫。世事沧桑,岁月磨平了他们彼此的记忆,地位的变化拉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李家浩的儿子出息了,成了当地的名人,张家昌则退守家乡,掌管家族事务。他们少了来往,少了音信,只有逢年过节,李家浩才会在不经意之间派人看望他的恩人,给张家昌送来一些礼品。张家昌也尽其所有,给李家浩送去一些礼物。
张家昌突然造访,让李家浩李老太爷高兴异常,拉着张家昌诉说多年的相思,诉说曾经的情分,回忆逝去的岁月。当听说张家昌为了后人特地寻求帮助时,他当即派人找回县长,当面要求儿子:“要是没有张家恩人,我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更别说有你们的今天。恩人的忙一定要帮。”“我想办法解决,您放心吧。”县长不敢违拗父亲的遗志,回到书房给罗川乡公所的头目写了信,又派人给保安团长李勇志传话,希望李勇志过问此事。县长把写好的信交给张家昌,要他带着信去找乡公所所长。
张家昌用老脸去求人,把惹事的三房长子带回家,再一次显露了族长不可企及的能力。他也深感社会的变迁。年轻的时候,县长掌握全县的大权,没有人不听县长的话,更没有人顶撞县长的权威。如今一个小小保安队长就可以把县长不当回事,把县长要办的事顶来顶去,甚至公开扬言要找县长算帐,问县长收了什么好处。“这种事情要是放在三十年前,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张全有被救回来了,张拴龙仍然被关押着。保安队以此为要挟,要求张家庄还清所有税捐和罚款。张家昌感叹世风日下,对世道产生了深深的厌倦。他厌恶变化的世道,厌倦不讲理的官府,厌倦曾经欢迎并支持过的军队。他不断地发着脾气,咒骂惹是生非的三房长子,咒骂没有本事的后人,咒骂不讲理的公家人,甚至不吃饭不睡觉。
族长的言行给春节笼罩上了一层阴影。积雪白白的躺在地上,无人理睬。村庄被雪覆盖着,人行道上的积雪被踩成了黑色,消融的雪水满地横流,污染了道路,污染了村庄,污染了人们的身心。往年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族长早就开骂了。如今不同了。族长不再关心瑞雪,不再关心村庄的洁净,不再关心土地的墒情,不再过问祭祀的物品。村子里似乎没有人意识到雪的存在,没有人意识到积雪掩盖了道路、村庄和田地。男人们对突然降临的灾难和面对灾难而无能为力感到悲伤,没有了做事的心情和劲头,躲在土炕上不再外出。女人们没有了暗中攀比,安安静静地准备着并不丰盛的吃用,准备着大人和小孩的衣服,准备着庄稼人对未来的期望。老年人回忆着经见过的好日子,谈论着经历的离乱和磨难。年轻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寻思着,谈论着,用自己的见识打量着世界,寻找着处世为人的道理和真谛。
村庄寂静而肃穆,没有打骂孩子的喊叫声,没有孩子的嬉闹声和哭喊声。敬祖这一恒久不变的礼节似乎受到了压制。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山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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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全有被人们抬回家,压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张李氏艰难地从土炕上爬起来,强忍病痛下地做饭,招呼亲友,支应客人。丈夫被打的不成样子,大儿子被关押在牢房里,二儿子没有消息,年幼的女儿要吃饭,来往的客人要支应,营救亲人需要钱财,凑齐税捐需要变卖家产。她强忍身体和心灵的疼痛,无所企求,也无所顾忌,像败家子一样不吝惜钱财和粮食,用尽全部积蓄,换回了病体沉重的丈夫,却没有换回儿子。
变买粮食和物件,变卖她和丈夫用毕生精力闯下的基业,张李氏伤心不已,又不得不做。丈夫是她生命的支柱,儿子是她生命的未来,她都不能舍弃。她爱惜家业,爱惜全家人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产,她更爱惜生命,更爱惜亲人。她不希望亲人受苦受罪,不希望亲人为了钱财而遭受折磨。并不富裕的家业凝聚了几代人的心血和汗水,寄托了几代人的希望和期盼,有祖先留下来的积蓄,有后人的努力和奋斗,有她和丈夫的心血和汗水。变卖家业是迫不得已的下策,是不得不走的绝路啊。谁愿意作败家子?张李氏以从来没有过的果敢和决断,变卖了家产,凑齐了乡公所的税捐和罚款。
在张全有落难的日子里,张李氏把拯救丈夫和儿子作为生活的唯一。她不顾禁忌,寻找族长,寻找有外在关系的族人,请求族长和族人的帮助,寻找解救丈夫和儿子的办法。她的决断和果敢鼓舞了族长,鼓舞了族人,焕发起人们尽心尽力帮助她的热情。邻居给她送来钱财,送来粮食,送来过年用的物品。一些男人用她做榜样,教训自己的女人,教训自己的子女,要女人和子女像她一样坚强,像她一样有主见。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农妇,表面的坚强阻挡不了内心的怯懦,表面的果敢掩盖不了内心的柔弱。她时常背着别人长吁短叹,泪流不止。灾难让她失去了家业,使她成了败坏家业的败家子。灾难摧毁了她的意志,摧毁了她的体力,迷惑了她的心智。她突然间苍老了,言语不甚清晰,前言不搭后语,行动迟缓而凝重。丈夫回来了,她有了一些安慰,她却担心儿子,担心被抓起来的儿子能否熬过官府的毒打,担心被她糊里糊涂支派去柳条沟的儿子能否平安归来。她担心儿子发生意外,担心儿子遭遇不测,时不时地走出家门站在冬天的寒风里期待外出的儿子,时不时地支使女儿到塬上迎接哥哥,时不时地从睡梦中惊醒期待黎明的到来。
张全有躺在土炕上迎接前来探望的乡亲,商讨营救儿子的办法,抚慰生病的妻子。灾难让他深感妻子的重要,也让他对妻子刮目相看。妻子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承担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却冷静地面对灾难,坚决而果断的处理家产,偿还债务,一心一意营救亲人,用柔弱的双肩支撑家庭,支撑生活,寻求每一个能帮助他们的人,感谢每一个帮助他们的人。妻子自从嫁到张家以后,没有过上好日子。年轻时家里人口多,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紧紧把把,别人吃好的她吃差的,别人吃稠的她喝稀的,伺候老的照顾小的,穿的是别人不穿的,吃的是别人不吃的。她为张家生育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与邻里和睦相处,与弟妹相亲相爱,用一颗柔弱善良的心承担了难以承担的艰难。年老了,她却遭受了毁家的磨难。她仍然忙碌着,一心一意地操持着没有光景的日子。看着妻子劳碌的身影,张全有从心底里升起深深的懊恼,后悔招惹公家人,后悔与公家人争高论低,公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咋办就咋办,要多少粮食就拿多少粮食,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为什么要寻求可怜的承让?为什么没有阻挡住冒失的儿子?几句毫无用处的话语给了公家人口实,招来公家人的侮辱,最后没有了粮食,没有了家产,全家人跟着受罪,家族不得安生,甚至惊动了年老的族长。拴龙回不来,玉龙不知下落,妻子拖着病体忙忙碌碌。妻子可是从来就没有闲暇啊。她那年轻光滑、美的不能再说的面容哪里去了?健康窈窕的身躯那里去了?生活给了她太多的磨难,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她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腰板弯曲,走起路来颤颤微微,一下子就显老了。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张家昌在儿子搀扶下看望被公家人打伤的三房长子,“人家早给你设下圈套,等着你往里钻。你能躲过?就是你不钻,照样会有人钻啊。”张家昌坐在张全有身边,摸着山羊胡须。他给张全有带来了养伤用的药,带来了滋补身体的食物,带来了吃用的粮食。他曾经为张全有的冒失而生气,为张全有没有管好儿子而生气。当他拿着县长的信找乡公所长的时候,他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能怪全有,也不能怪拴龙,要怪只能怪我。”“咋能怪您老人家?”张全有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些年,我把你们管得太紧太严了。管得你们都没有出息了。”张家昌抓着张全有的手说,“我用老观念管束你们,担心你们在外面吃亏,担心你们遭遇不测,把你们圈养在家里,不让你们外出。现在看来,这么做既为了你们,也害了你们。你们过上了安全舒心的日子,却经历不了世事的艰难,得不到在外面做事的磨练,没有了处世的经验和能力。温柔、安静、平和的日子削弱了你们的意志啊。”“你老人家可是好心啊!”张全有羞愧难当。
“记着,有时候好心也办坏事,也害人哩!”张家昌意味深长巡视着族人,“当年,如果我像你们一样被关在家里,我就见识不了外面的世界,也结识不了外面的人,明白不了在外面做事的方法。人世间很多道理只有经历过之后才能明白,人的很多能力也只有经历过之后才能获得。静静地呆在家里,学不会啥本事啊。”“都怪我们不长进,不能怪您老人家。”张全有说。“你们弟兄当中如果有人在外面做事,如果有人在人前面做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