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喊道:“妈。”
他这一声叫得无比轻柔,又似乎带了一丝哀伤,令姜淑宁微微一愣,思维还没来得及从那种尔虞我诈的阴谋设计中抽离,她“啊”了声,才说:“怎么?”
他凝视着母亲,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这个女人,按说她应当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密的人。她其实才五十出头,在同样生活环境里的与她同龄的女人们,远比她看起来年轻,远比她过得轻松自在。而她,却因为一辈子的心伤,一辈子争强好胜,一辈子算计,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她眼睛里的寂寥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她的快乐,从得知他的父亲外遇有子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失去了。
“妈,得到凌天的经营权,是你的心愿,是吗?”他问。
姜淑宁几乎脱口而出:“当然!”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垂眼又看了眼那张打印纸的内容,他说:“你的心愿,我帮你实现。”
趁我还有时间,趁我还有精力。他想。
“真的吗?”姜淑宁欣喜道,“云深,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只要我们母子齐心,还怕斗不过那个野种吗?你别忘了,你才是傅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当年若不是你需要他的血,他压根儿就没有机会回来……”她想起什么,看了眼傅云深,噤声没再说下去。
傅云深离开姜淑宁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桌子上的座机,拨内线去前台。
“有我的信吗?”他问。
前台小姐“啊”了声:“有一封,傅总!”
“不是跟你讲过吗,一旦有我的信件,立即送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傅总,信件是上午刚刚送来的,我实在太忙了,所以就……给忘记了……”前台小姐声音弱下去,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太子爷傅云深虽然见人是一张笑脸,看似温和,但其实跟整日里冷着个脸的二爷傅西洲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个手段冷酷的主。
挂掉电话,她拿着那封信,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进电梯里。
多久了?
整整三十五天,他记得很清楚,距离他收到她那封告别信,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天。她说过,会给他写信,所以他一直在等,从第二天开始,每天上午、下午两通电话打给前台,询问是否有他的信。
也许是期待太久,忽然成真,他拆信的动作反而变得缓慢,他首先看了眼信封上的邮戳,来自叙利亚的国际信件。
叙利亚?他皱眉,这个国家,此刻不正被战火笼罩吗?
他心一凛,赶紧抽出信纸,是那种最简单朴素的白色信纸,信不是很长,两页纸。
云深:
见信如晤。
“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其同高。”在一本阿拉伯古书中,这样形容叙利亚的首都大马士革。
这是一座有着4000多年历史的美丽古城,我曾在同学的相机里,看过她来这座城市旅行时的照片,夕阳下安静的巷子里,人们悠闲地走过。商店里五颜六色的香料看起来真迷人,花园里的玫瑰似乎比别的地方都要娇艳几分……然而我眼前看到的这座城市,人们不再拥有平静安宁的生活,天空下浓烟四起,枪炮声与爆炸声如深夜里的鬼魅,众多高楼倒塌,顷刻间变成废墟……
危险、暴力、伤害、恐惧、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城市,不,是笼罩着叙利亚整个国度。
我与团队几经周转,终于抵达了叙利亚北部地区靠近土耳其边境的一个城镇,无国界医生在这里运营三所临时医院,其中我服务的医院很小,只有十几张床位,医院设施也极为简陋,但每天前来就诊的人却很多,病人都是武装冲突下的新伤,炸伤或者枪伤。爆炸与冲突主要发生在晚上,所以黄昏到翌日清晨,往往是医院最忙的时候,病人接踵而来,工作人员应接不暇,我每天都要做十几台大大小小的手术,哪怕当年在非洲内乱与疾病肆虐的地区进行医疗救援,也没有这么高强度地工作过,睡觉成为奢侈。然而身体上的疲惫,比之在医院里时常会听到从附近传来的枪击声,真的不算什么,工作人员与病人都过得提心吊胆。
我害怕吗?我当然怕。但比之害怕,我心里更大的感觉,是觉得悲伤与无力。比之见到病人身体上的创伤,我更害怕听到他们的疑问,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平静的生活何时才能归来?
不过你不用太为我担心,我的好朋友季司朗与我在同一所医院服务,这让我在这样混乱、危险的环境里稍显安心。虽然我们每天都很忙,但只要闲下来,就会一起喝一杯,这里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喝酒、看书、写信,成为空闲时我最爱做的事情。不过这里买不到什么好酒,我们喝一种当地的啤酒,味道不太好,但聊胜于无,酒令人平静。我似乎跟司朗一样,快要变成一个酒鬼了呢。
我一切都好,勿担心。
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