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阿霞参加五灯奖赛的日子到了,早上十点前得到达八德路的摄影棚。她六点便醒来,心思翻腾不已,跟着去的小墨汁则帮她提化妆箱。小墨汁往后回到山上之后不断向别人传述这传奇的一天。
小墨汁记得,她们下楼时,有个九岁小孩哭坏了,古阿霞摸了她便不哭。一只猫躲在巷子的车底下不走,急死了要赶着上班的轿车主人,古阿霞蹲下去喵两声就行了。一只受伤的鸟飞向蓝天,一个老太婆咳出痰,一个通勤的学生找到车票,一盏红绿灯突然好了,令两条车流打结的马路通畅。“都是阿霞姐姐经过时发生的。”小墨汁后来向伐木工这样说。
她们搭上公车,往城区去。车掌注意到小女孩提个化妆箱。小墨汁说她们要去参加五灯奖。全车轰动,七月烈阳从车窗落在颤晃的公交车地板,小墨汁脸上是反光,古阿霞的也是。可是,公交车开到五条路之外,车潮塞住了,公交车停在不见前方状况的马路,司机扭开收音机,听到有车祸造成壅塞,“胡说,这是大学生抗议台美‘断交’的游行。”
“我们下车用走的。”古阿霞带小墨汁下车。
“加油,五度五关卫冕。”全车乘客大喊,司机揿着喇叭。
她们沿马路往回走,过了两条街,小墨汁警觉这不是往摄影棚的路,说:“我们走错了。”
“没有错,我不去参赛了,我们去找猪殃殃。”古阿霞要是不能及时救出距离这里有七条街的猪殃殃,她心里有个疙瘩,或许终身遗憾。
小墨汁边走边哭,她不甘心古阿霞这样就放弃了,失去了跟伐木工描述摄影棚内激烈竞赛的故事。过了两条街,她们停在经常路过的制材厂,每每经过,会听到带锯开剖的尖锐声响,以及飘来的各种木头香味。古阿霞会驻足猜想,今天开剖的是亚杉,或是令锯片发出尖锐声响的坚硬铁杉。
这次,古阿霞走进去厂区,想买块木头。她想,也许这块木头能呼唤猪殃殃出门。
在制材厂,可以买到各种有经济效益的原木。不少出入的材商提着保力达B与槟榔巴结师傅,制材的费用以分钟计算,稍有拖延,要付更多钱。古阿霞两手空空,也很清楚,自己口袋里的钱连买个东西与师傅攀交情都不太够。可是,她还是进来试试。
厂区有些大,有个堆原木的小土场,还有漂满浮萍与原木的贮木池。原木泡在水池能防止龟裂与腐烂,放二十余年不会坏,池中有几根露出水面部分的木头长满了杂草,俨然是生物岛。古阿霞站在露天厂区,没人搭理,也许这样让她可以优游地走动观察。
工人们从贮木池拉起一根红桧,动力来源是从工厂天车延伸的两根钢索。当钢索拉上10吨原木,池水从木头的朽藕中空处宣泄,里头的龟、鲫鱼、水虿、红娘华等也掉出来,在炽烈阳光下的水泥地跳动。一个小孩用水桶捡起鲫鱼,那是工人们中午的加菜;其他的水生昆虫,成了盘踞在屋顶的乌鹙与白鹭鸶冲下来啄食的大餐。
接着,几个工人使用鹤嘴撬与万字钩,那是以杠杆原理来搬动大原木的传统工具,他们唱着古老的伐木歌,混合日语与闽南语,在抑扬顿挫齐之际使力翻动木头。古阿霞与小墨汁被眼前画面吸引。那根从水池边翻动到屋檐下阴干待用的原木,在水泥地铺出了水痕波光,和工人赤裸上身的汗光构成了美丽画面。
古阿霞牵着小墨汁走进室内厂区,堆满的原木与木材能调节温度,清爽宜人。屋顶有两根惊人的天车横梁,年代久远,孕育出姜茶色。锯台飘出浓浓的润滑油味,沾了油渍与木屑的铁盘呈现深褐色。远处,有两个年轻小伙子把刚裁切的好木材涂上白胶,以免水分干燥过快而裂开。一个大剖师傅带领徒弟在铁轨上推着台车,把上头直径1公尺余的原木推入带锯,伴随尖锐声响喷出的除了木屑,还有爽沁的香味。另一头由工人在锯缝打木楔,防止夹锯。古阿霞从味道判别这是俗称“鸡油”的台湾榉木。好味道,她想。
一旁观察的材商大声喊停,他对大剖师傅抱怨,已经“走路”了。所谓走路是锯路歪掉了,损耗不少材积。
大剖师傅仔细检查带锯之后,手支在下巴,说:“家私拿来。”这句话不是讲给材商听的,是考验跟随的学徒能力。大剖师不明讲拿哪种工具,意思是“为师的看出问题了,徒儿去拿出正确的修理工具”。学徒得做出正确的判断。
锯路跑掉了通常是锯齿咬到木头内的镶嵌硬物,像是小石头,因而歪了,或偏斜。学徒马上拿铁锤,转动飞轮以松开带锯,准备把锯片敲平。
“干,还在眠梦。”大剖师怒喊。
学徒被师傅骂,呆立在原地。这意谓他答错了,重新寻思问题所在,但是他想不到。
站在大剖师背后的古阿霞,不禁笑出来。有半个月,她在摩里沙卡的制材厂待过,监督制材以符合盖学校所需的尺寸。那儿最资深、俗称“摇尺仔”的老师傅对她很好,拿着木尺,告诉她每道流程与问题所在。这时候的古阿霞判断,台车附近的木屑仍散发桧木香,显示上个大剖的原木是桧木。桧木较软,会用较快的马达转速开剖。之后换上较硬的台湾榉,理应调慢,要是材商在旁边要求加快工作速度,而造成台车进材入切的速度过快,会造成“走路”。古阿霞打暗示给学徒,要放慢马达转速。学徒马上去照做。
“困饱了,继续。”大剖师上工,把身后的古阿霞赶走。他明白这是古阿霞的帮忙,却不想知道她为何有这种能耐,只盼不要有人再干扰。
这一切,看在厂区屋檐下休息的老太爷眼里,他从藤椅站起来,走过去打招呼:“平安,圣歌队的女孩,找谁吗?”
古阿霞回头看,是拄拐杖的老人。老太爷约七八十岁,稀疏的头发仍梳得整齐上油,穿棉质薄衬衫、西装裤,一种拘谨服装。古阿霞不懂老太爷为何知道她是教会圣歌队。老太爷解释,他们是同个教会,他每次做礼拜坐在后头,古阿霞才没注意到。
“谢谢你提供我们宿舍洗澡的烧柴。”古阿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