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若不是遇上新奇的事(事情也往往因其新奇而有了价值),我不会轻易放下手中这件工作[1]。但是这件工作那么奇异,又与惯常的做法迥然不同,我就乐此不疲了。
几年来我陷入了因孤独压抑而形成的一种忧郁情绪,这种情绪跟我的天性是非常敌对的;首先在我心中滋生写作的欲望。然而,实在缺乏题材,我就把自己作为论辩的对象和文章的主题。这样一部书在体裁上独树一帜,表现上也不免惊世骇俗。这部作品会因新异而引人注目;因为这样一个主题如此不着边际,琐碎,世界上最高明的巧手也无法缀合成文,值得大家一读。
于是,夫人,为了生动地描绘我自己,我若不提到我对您的品德所抱的敬意,我就忘了生活中的重要一面。我愿意在本文开头就这样做,因为在您的许多美德中,您对孩子的爱心尤其突出。您的丈夫德·埃斯蒂萨克先生使您早年守寡;像您这样地位的法国贵夫人,自有许多豪门望族向您提亲;您守身如玉毫不动心,多少年来含辛茹苦,在法国四处奔波照料孩子,至今还使您难以脱身。由于您的谨慎或者说福分,生活中一切顺利;知道上述这些事的人,必然会像我这样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母爱楷模非您莫属。
我要赞美上帝,夫人,您的母爱得到了那么好的报应;因为您的儿子德·埃斯蒂萨克先生显出前途无量,完全可以保证当他自立之时,您会得到一个杰出的儿子的服从和感激。但是,他尚年幼,还不能体会您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当我无力和无言向他陈述这一切时,这篇文章总有一天会落入他的手中,我愿意他从我这里得到这份真实的见证;若蒙上帝垂顾,会在他的心中引起更大的激情。法国还没有一位贵族像他那么得益于母亲的教导,他今后除了以自身的善良和品德以外,也无法对您表示更深切的眷念。
如果有什么真正的自然规律,也就是说普遍和永久存在于动物和人中间的某种本能(这点不是没有争议的),以我的看法来说,每个动物在自我保护和逃避危险的意识以后,接下来的感情便是对自己后代的关心。这仿佛是大自然为人间万物繁衍和延续对我们所作的嘱咐。若回头来看,孩子对父辈的爱不是那么深也就不奇怪了。
此外,还有一种是亚里士多德的看法,那就是真心相待的人,付出的爱总比得到的爱要多;赐惠于人的人总比受惠的人爱得深;作品若有灵性的话,也不会爱作者胜过作者爱作品。尤其我们都很珍惜自身,自身又是行动与工作组成的;由此每个人多少存在于自己的作品中。赐惠的人完成了一件美好和诚实的工作,而受惠的人只是得益而已。得益远远不及诚实可爱。诚实是稳定的,长存的,做事诚实的人心里永远感到满足。得益很容易消失;留下的回忆也不是新鲜和温柔的。愈需要我们付出代价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愈亲切;赐惠要比受惠难。
既然上帝赐给我们理智,为了我们不像动物那样盲目接受一般规律的束缚,而是以自由意志和判断力去适应情况,我们应该向自然的权威作出让步,但是不是听任自己受自然专横的摆布。唯有理智才可以指导我们的天性。
我本人对于不经过理性判断而在内心产生的这些意向,表示格外的淡漠。因为,在我所谈的那个问题上,有人抱着初生婴儿充满热情,而我对这个心灵既没有活动、形体还未定型也就谈不上可爱的小东西,决不会产生感情。我也不乐意有人在我面前给他们喂奶。随着我们对他们有了认识,才会有一种真正的合宜的感情产生和发展;他们若值得爱,天性和理智相互推进,那时才会以一种真正的父爱爱他们。他们若不值得爱,尽管有天性我们还是以理智作为准则。
经常,事情是逆向而行的;我们对孩子的喧闹、游戏和稚拙,仍然较之他们长大后循规蹈矩的行为更感到兴趣,仿佛我们爱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消遣,当作小猴,而不是当作人。有的父亲在他们童年时不惜花钱买玩具,对他们成长后所需的费用却很吝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候,看到他们成家立业享受人生会产生一种妒意,使我们对他们锱铢必较。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好像催促我们让道,我们会感到生气。因为,说实在的,他们能够存在和生活,会损及我们的存在和生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物规律;如果我们对此害怕,那就不应该当父亲。
我自己则认为,当他们有能力时不让他们分享和过问我们的财富,掌管我们的家务,这都是残酷和不公正的,既然我们养育他们是为了他们很好生活,而又无须节衣缩食去满足他们的需要。
一个年迈衰老、奄奄一息的父亲,坐在火炉旁独自享受足够好几个孩子培育之用的财产;而孩子苦于经济拮据而虚度青春年华,无法为大众服务又不能阅历人生,这是很不公正的。因此,他们陷入绝望,通过各种方法——即使是不公正的——也要满足自己的需要。我就见过许多好人家出身的青年,偷窃成性,任何惩罚都无法挽救他们。我认识一名青年,还跟我沾亲带故,我应他的兄弟——一位非常正直自尊的贵族——的要求为此跟他谈过一次。他向我坦诚承认他走上这条邪路,完全是父亲的刻板和吝啬,但是他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时,他跟其他人一起在早晨访问一位贵夫人,偷窃她的指环时被人逮住。
这使我想起另一位贵族的故事。他青年时代沉溺在这项不光彩的行当;日后他有了家产,决定洗面革心,然而,每当他经过一家商店,里面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行窃的欲望,宁可以后派人再去付钱。我也认识好几个积习难返的人,平时甚至偷同伴的东西,然后又去归还原主。
我是加斯科涅人,对这一种恶习也最不能理解。我在感情上感到厌恶,要多于从理智上去谴责;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从谁那儿去偷东西。说真的,这个地区比法国其他地区更加斥责偷窃行为;可是我们现时好几次看到其他乡镇的良家子弟犯下可怕的偷窃罪落入了法网。我觉得这类不轨行为中,父亲的恶习难辞其咎。
如果有人对我说,有一天一位明白事理的贵族守着自己的财产,不是为了别的,仅仅以此让儿辈尊重他和对他有所求;当岁月剥夺了他的其他一切力量时,这是他唯一掌握的手段让自己在家庭内保持威严,不遭人唾弃(其实,亚里士多德说过,不但是老年,一切方面的软弱,都会使人吝啬)。这确是一个问题;但是这也是一种药,治疗一种我们必须避免的病痛。
一个父亲只是因为孩子对他有所求而爱他——若这也称为爱的话——也是够惨的了。
应该以自己的美德、乐天知命、慈爱和善而受人尊敬。贵重物质成了灰也有其价值,德高者的遗骸我们一向对之敬重异常。一个人一生光明磊落,到了晚年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老朽,他依然受到尊敬,尤其受到他的儿辈的尊敬,要他们的内心不忘责任,只有通过理智来教导,而不是以物质相诱惑,也不能以粗暴相要挟。
他以为建立在暴力上的权威,比与爱心相连的权威,更受人尊敬,更牢固;至少以我来说,这样的人大错特错[2]。
——泰伦斯
训练一颗温柔的心灵向往荣誉和自由,我反对在教育中有任何粗暴对待。在强制性行为中总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奴役意味;我的看法是:不能用理智、谨慎和计谋来完成的事,也无法用强力来完成。
我是在这样的教育中长大的。他们告诉我小时候只挨过两次鞭打,都是轻轻的。我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他们还在襁褓中就死去了。唯有我的女儿莱奥诺逃过这个厄运,她已六岁多,无论教育她还是惩罚她的童年错误,母亲都轻声轻气谆谆教导。当我感到失望时,总是其他许多原因失误,而不能怪罪于我的教育方法,我相信我的方法是正确和合乎天性的。
我对男孩的教育还要细致,男孩天性不易屈居人下,更加追求豪放;我喜欢他们头脑机灵,心地坦诚。我看到鞭打是产生不了效果的,不是使心灵更加孱弱便是更加冥顽不化。
我们不是愿意得到孩子的爱吗?我们不是愿意他们不要祈祷我们早死吗?(当然这种可恶的祈祷在任何场合下都是不正确的和不可原谅的:“任何罪恶都不是建立在理性上的[3]。”)那么在我们力能所及的范围内理性地协助他们的生活。为了做到这些,我们不能结婚太早,使我们的年龄与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大。因为这个弊病会使我们遇到许多困难。这话特别是针对贵族而言的,贵族悠闲自在,——像大家说的——靠年金过日子。其他社会阶层的生活依靠收入,家庭需要许多的子女维持,子女也是发财致富的新工具和手段。
我在三十三岁时结婚,我同意三十五岁最佳,据说这是亚里士多德的意见。柏拉图不主张在三十岁前结婚;他也有理由嘲笑那些在五十五岁后才想到结婚的人;认为他们的子女不值得糟蹋粮食,不配生活。
泰利斯提出真正的限制年龄,他的母亲催他成亲,他还年轻时回答说还不到时候;他到了年纪时又说过了时候。对一桩不适当的事总找不到适当的时间。古代高卢人[4]认为,在二十岁以前跟女人发生关系是绝对要谴责的,还特地嘱咐男人,他们是为战争而培育的,在成年以前要保持童贞,尤其跟女人睡觉会消蚀勇气和变得心猿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