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开了口,说出了话来:“我不明白你怎么不害怕?不明白你怎么不怕遭到枪击,或是被炮弹轰炸?”
她叹了一口气,双手无力地垂下去:“有个人在街上拉大提琴。”她说。“在市场附近,就是那些排队买面包的人遇害的地方。”
这桩惨案发生的时候,德拉岗听说了。事件的地点离他妹妹家不远。如果不是他每天下班后带面包回去,他的妹妹可能就在排队的人群当中。但他在这件事过后就没有再想起这件事。那虽然是死伤最惨重的一个事件,但与每天死伤的总人数相比,死伤数也没有特别惊人。
“每天,下午四点的时候。”她转头面对着他说,就好像他有哪里不懂。“他每天坐在那里演奏,就会有人过去听,有些人会在那里摆放鲜花。我也去了几次。有时候我会从头听完,有时我只听几分钟就离开。”
德拉岗点点头。他曾在不经意之间听说过大提琴手的事,不过他对这个人的事一直没有想很多,也从没去那里看他。他不太确定艾米娜为何要跟他提这件事,但他不打算打断她要说的话。他会让她好好地把话说完。
“我没听过他演奏的那首曲子,也不知道那曲子叫做什么。那首乐曲的调子很哀伤,却不会让我感到悲哀。”她直直地看着他,眼神动也不动,让他感到有点不自在。
“你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不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演奏?还是他在为活着的人演出?他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德拉岗明白这不是个随口提提的问题,她想知道他的答案。他没有答案。对于是什么样的动机会让人去做这样的事,他毫无头绪。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章 德拉岗 二(2)
“他在为谁演奏?”她又问了一次,突然之间,德拉岗想到了这问题的答案。
“或许他在为自己演奏吧。”他说,“或许这是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而他做这件事也不是想要达到什么了不起的效果”他认为正是如此。大提琴手要的不是改变什么,或者是纠正什么,而是要阻止形势再恶化下去。因为,就像艾米娜的母亲讲的笑话里那个乐观的人说的,事情总是会更糟的。也许,为了不让情况变得更糟,人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做他们会做的事。
艾米娜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起码,这个回答让她觉得有意思。她往后靠着街车车厢。过了一会儿,她说:“约凡说那大提琴手疯了。他说那是白费力气,是自杀。”
德拉岗想了一想:“约凡才是个傻瓜。”他说。他直直地向前看,眼神没有对着艾米娜。
“我知道。”她说,“我以前还蛮喜欢他这一点的。”
他放胆看了一下她,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我很怕,德拉岗。我什么都怕,怕死,也怕活着。我很怕这种情况会永远持续下去,这场战争不是一场战争,而是我们未来的人生。”
德拉岗点点头。他已不再反驳。“我也是。”他说,“什么都害怕。”
她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到现在还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再去试着跨越街道,感觉上似乎很快就会有人采取行动,而每个人都好像在等着看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德拉岗往上看着天空,看着一大片灰色的云。那片云看起来移动得很慢。他在想,云是真的动得很慢?还是因为视觉上看起来如此?到底云是能像鸟一样飞得那么快,或是像车一样跑得那么快?他不认为是这样,也没办法确定是不是这样,因为没有办法能确定,他的心里感觉舒畅多了。他回过头去看着街上,告诉自己,在确定那片云消失前不要再往天上看。
有个穿着黄色夹克的男人认为,此刻该是可以平安过街的时候了。他快步往前,把头压低,平安地蛇行到对街。对于在等待的人来说,这给了他们可以放心的理由,接着又有几个人壮起胆子动起来。他们全都平安无事地走到了街的对面。渐渐地,刚刚徘徊在此停滞不前的人群消失了,上一次狙击手开枪时在场的人,只剩下德拉岗与艾米娜还继续躲在街车车厢背后。
“有个女人家中有朋友来访。”艾米娜用轻快的语气说,“她的朋友走进门,然后那女人问她要不要喝杯咖啡?那个朋友说‘不用了,谢谢,不用麻烦。’然后那女人说,‘太好了,那我就能洗澡了。’”
德拉岗笑了,其实他已经听过这个笑话。这个笑话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不过每个版本都是那个女人打算以少得夸张的水做一件要耗许多水的事。实际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德拉岗现在用半公升的水就可以洗净全身上下。一半拿来洗、一半拿来冲。这样洗澡法当然不同以往,但至少还管用。如果水是温的,那就是难得的享受了。
再几个星期,他的儿子戴佛就满十九岁了。如果他人还在这里,不管是自愿加入,还是被征召入伍,他绝对会被卷入战局。德拉岗还记得他儿子出生的那天,那是清晨的时刻,太阳还没升起。他们在医院已经待了一天半。他的妻子已经待产三十六个小时,医生、护士脸上那忧虑的神情可把他吓坏了,可是接着他儿子却顺利地从母亲身上出生,而且还很健康。他小小的哭声从层层包覆的毛毯中传了出来,对德拉岗来说,那哭声就像音乐一样美妙。那时他的心里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善念,不光光是对于他的儿子,也是对于这个世界,他希望世界能大大改变,他想要为这世界做点事,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然而那感觉渐渐地消逝,至今已荡然无存,好像从来就没有这回事一样。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德拉岗 二(3)
德拉岗当然还是希望给孩子最好的生活,他还是希望这个世界有所改变,但他从未认真想过他该怎么做,而他的作为又会对这世界带来什么影响。现在他常常会怀疑这座城市的崩溃,是不是与他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有关。他在想,如果山丘上的那些人与城里的这些人,如果他们能在心里面像小孩子一样,对幼小的生命存有那么一丁点的善意,那么情况又会变得怎么样?
从东边约摸二十公尺远的地方走过来一条黑色的小狗。它的鼻子朝着地面,垂着尾巴,脚踏着稳健的步伐。那条狗没有停下来东闻闻西嗅嗅,也没有理会经过它身边的人。德拉岗静静地看着它越来越接近他们身边,他发现艾米娜也一样在看着那条狗。那条狗从他们面前走过,来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它却无视他们的存在。街上好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不过他们有这必要吗?这座城里到处都有流浪狗,这一只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真是如此,他想,那为何他与艾米娜都在盯着它看?那是因为小狗有奇特的目的,这条狗有地方要去。
那条狗来到了十字路口,毫不犹豫地走过马路。他在想,这条狗知不知道山丘上有个带枪的射手?好像在回答他的问题似的,那条狗从地面上扬起鼻子,转头向左,朝上看着山丘。这举动让德拉岗相信那条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它也知道狙击手在哪里。或许小狗能闻到子弹行进的方向,追踪到它的来源。狗也许很清楚狙击手会从哪座屋顶或是哪扇窗开枪。有没有人去证实过这件事?我们到底知不知道狗能闻到什么?又闻不到什么?
德拉岗在想狙击手会不会对狗下手。他会不会浪费一颗子弹,甘愿冒着向反狙击手暴露自己位置的危险?假如山丘上的人不对狗出手,却对着人出手,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认为人狗有别。问题在于,到底孰轻孰重?他们认为自己更像个人?还是更像条狗?
这条狗现在就要越过十字路口了,它的鼻子贴着地面。它来到了对街,接着,出乎意料地,它停了下来,转身往回看。它盯着街上看了几秒钟,德拉岗看不出小狗在看什么,然后小狗继续前进,直到它走出了视线之外。
“你想那小狗要往哪里去?”艾米娜问他。
他转向她,看着她的笑容:“我不知道。”
“我很好奇有什么了不起的急事,会让一条小狗这样慎重沉着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