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就在这时,那婴儿突然大哭了起来。那婴儿的哭声并不怎么响亮,可是偏偏就入了我的耳。彷如暗夜里的隔墙之耳
&esp;&esp;李空花苦笑道:“这便要从你的祖父说起了。自景帝始,历代李周帝室皆知卓家的重要性,既要用着,又要防着。这其中唯有一策,便是‘用以重恩’,一方面许以嫡公主,令掌握一方兵权,足见帝室待卓氏之丰厚。可是也是因此,卓家世代为驸马,并无一人纳妾。公主虽然能为卓氏生下嫡子,但是所生子女常有痴傻残疾之人,卓氏宗门既然人丁不兴,往往别无宗族姻亲,便只能依靠帝室而存。可是皇上对卓氏越是亲重,卓氏便愈是遭人嫉恨。稍有小事,便有人弹劾。可是无论朝中重臣如何忠言直谏,皇上待卓氏之心始终不改。甚至有谏臣在宫门触柱身亡,也从未稍降恩宠。到我父皇之时,此策已用得炉火纯青,一方面,卓氏为别的勋贵排挤,另一方面受皇帝大恩。遇上国难之时,又怎能逡巡不前。当年柔然大举入侵,你的祖父卓铭亦如卓家先祖一般,带着御赐的龙渊剑,奉命北征……他本是卓氏一门最幸运之人,承平数十年,安心在京城做了数十年的驸马爷,可是彼时他已病重,又如何能成事,分明是教他以死报皇室大恩……卓天来虽然恼恨父亲,可是卓铭对他毕竟有生养之恩,当儿子的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去死,更何况是如此惨烈的死法……”
&esp;&esp;“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卓天来承接龙渊剑,率军大败柔然与魔教联军。也不知他如何与朝廷谈判周旋,皇室收回了侯府世袭罔替的爵位,改封他为凉州都护,领柱国大将军。这柄龙渊剑他亦从此留在身边,再未交还皇室……你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欲将十三公主作为续弦嫁给卓天来,再次为卓天来所拒,李周皇室与卓氏之间的矛盾再无转圜。也正是因此,皇室为了制衡卓家,放任幽州慕容氏逐渐坐大,酿成后来一系列的悲剧。”
&esp;&esp;卓小星心中惊异,早已说不出一句话来。李空花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似是怜惜又似悲悯:“说到这里,想必你也想到了。以你父亲的能力,若是他在最后关头,愿意以自己的血献祭,开启龙渊剑的封印,便可获得无法匹敌的力量,足以斩杀一切来敌。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自断龙渊剑。他宁愿已身陨落,也不愿卓氏一门因龙渊剑而起的悲剧再次延续下去。你的父亲这么做,只是不希望你有一天面临这样的选择……”
&esp;&esp;卓小星呆坐在地上,泪水不可抑制的涌出。她在这一刻恍然惊觉,想起那些被她深埋于心的关于父亲的记忆。
&esp;&esp;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是很少笑的,他总是眉头深锁,即使是在她乖巧听话时也不曾舒眉一笑。没有人的时候,他总是喜欢一个人摸摸看着那把剑。幼年的卓小星对这把剑格外亲近,可是每次她想偷偷摸一下都会引来父亲的斥责,再后来,父亲干脆禁止她接触一切的兵器。
&esp;&esp;卓小星恍惚忆起,在他最后一次离开凉州城的前一晚,她见到父亲仰望最高处的星空,喃喃道:“将门的宿命,希望到卓天来一身终结,再与我卓家后人毫无牵涉。”可惜她一直不懂,父亲深锁的眉宇间背负着这许多无法言说的往事。
&esp;&esp;原来,父亲至死始终挂念的都是自己。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了解自己的父亲,便参商两隔,再也不见。
&esp;&esp;她的心一半像是着了火,热得发烫,另外一半却仿若沉在冰窖里,冷的仿佛忘记了跳动。李空花悲悯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知道了真相的你,还要修复这把给卓家带来厄运与诅咒的龙渊剑吗?”
&esp;&esp;卓小星整个人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吐出一口鲜血,一股极为暴烈的真气自心窍之中涌出,迅速流向全身。她面色潮红,但是很快就黯淡了下去,整个人也向后倒去。
&esp;&esp;李空花大吃一惊,卓小星因为滞郁过度竟然导致体内真气失控——她与生俱来的先天炎毒导致三焦受损,不可大喜,亦不可大悲,否则便有生命危险。后来又修行刚烈霸道的生杀刀气,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将炎毒化为已用,但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体内炎气的暴烈。此刻她骤闻父亲死亡的真相,心情激荡之下竟导致这股暴烈的真气失去控制,若是无法将之化消,恐怕轻则全身瘫痪,重则经脉爆裂而亡。
&esp;&esp;李空花只怪自己方才亦沉湎在哀痛之中,竟然忽视了卓小星的状况。
&esp;&esp;此刻后悔也是无用,她急向卓小星胸前膻中穴探去。
&esp;&esp;可是有一人竟然比她更快,双手疾如飞电,转瞬之间已连封卓小星膻中、中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六处大穴。接着右手贴上她后背命门穴,一股中正平和的真气源源不断自他掌上涌入卓小星体内。很快,卓小星体内暴烈的真气在引导下逐渐回到经脉之中,脸上的潮红也慢慢褪去,只是人仍然昏迷不醒。
&esp;&esp;李空花看着来人赞叹道:“早就听闻须弥无相功乃是无量寺了禅大师独创圣功,于疗愈内伤之道颇有独到之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esp;&esp;李放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起身行礼道:“师父早已离开无量寺,如今也不叫了禅大师,而是由佛向道,道号清徵真人。”他又道:“先前在山谷,承阁主相救,李放在此致谢。”
&esp;&esp;李放乃嘉平帝之子,算起来与李空花同辈,两人本为堂姐弟。可是他却只称呼“阁主”,行的却是以晚辈见长辈的跪拜之礼。
&esp;&esp;李空花并未以为异,微微颔首,受了此礼,轻轻一叹:“起来吧。你到这里多久了?”以她的功力,其实早已发现屋外有人偷听,因是李放,也并未阻止。她一生痴情错付,自回到蜀山,虽未出家,却也一心从道,再无旁骛。
&esp;&esp;但她一生痴情,又如何看不出自家这同宗的小堂弟看向卓小星时那眼底的一腔柔情。燎原之火当止于未萌之时,卓李两家的悲剧不该再次上演。是以她并未阻止李放在外偷听,便是希望他知难而退。
&esp;&esp;李放站起身来,答道:“昨日承蒙阁主相救,今日特来致谢。不料正好听到阁主与卓姑娘分说旧事,李放一时好奇,便一时驻足。想来阁主早已知情,只是此事说起来与我李家也颇有关系,既然阁主未说不允,李放便觍颜做那隔墙之耳了……”他竟将听墙角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清新脱俗。
&esp;&esp;李空花暗叹此子果然机敏无双,原来早知道自己特意允他在一侧旁听。既然如此,想必他已明白自己的深意。她颔首道:“那你想必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了。”
&esp;&esp;出乎意料地,李放摇摇头,“请恕李放愚钝,不明白阁主所言何意。”
&esp;&esp;李空花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少有的严厉起来,一股磅礴的威压凛然而生,斗室之内无风自凉。自九年前在稷都大败而归,李空花在蜀山多年潜修,其修为早已自入神突破洞微境,已是当世少见的高手。这股来自绝顶高手的威压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是李放却仿佛毫无所觉,自始自终都是面目真诚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李空花叹了一口气:“你走吧,好自为之。”
&esp;&esp;李放却再次跪了下来:“李放斗胆,请阁主让我带走龙渊剑。”
&esp;&esp;李空花声音已然带了怒气:“放肆,我可不知道此剑原属于你。”
&esp;&esp;李放道:“此剑是我委托谢王臣保管,亦是他私揣我的意思,将此剑送到蜀山剑阁寻找修好的契机。”
&esp;&esp;“哦?难道不是你想将此剑修好吗?”
&esp;&esp;李放脸上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修复龙渊剑确实是我本意,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若是早点知道这其中的故事,我在得到这把剑的时候,便会将它埋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让卓小星有见到它的机会。”
&esp;&esp;李空花闻言一怔,她低叹了一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在担心她。你怕她会做出修复龙渊剑的选择。”
&esp;&esp;李放点头道:“当年卓将军陨落之事扑朔迷离,但是大抵是与慕容傲有关。这丫头一心报仇,在青泥驿站以身设局,想将当年参与此事之人尽数引出。现在看来,魔教、柔然、琅嬛胜地、生死楼,十大罪者等恐怕都牵涉其中。我心忧她报仇不成,行了极端,做出不可挽回之事。阁主既然心念当年旧情,对卓家后人百般关怀,便不该让此剑继续存于世上。”
&esp;&esp;李空花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呢,南周竟陵王,你与卓家毫无关系,又为何如此关心卓家的后人。”
&esp;&esp;男子跪立的身脊挺立,清透的双眸微微抬起,目光坚定:“这是我的事。就不劳阁主过问了。”
&esp;&esp;“你——”即使李空花这些年早已收敛脾性,不动声色,此刻也不由得生起气来。自北周亡国之后,她本已对李周皇室死了心,只一心向道,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身精进之上,不愿再与江南偏安的王朝来往。是以她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位族叔几番派人来信,希望她能利用蜀山剑阁在巴蜀的影响力,稍微压制这些年越发不安分的川西都护王昊苍,她都从未理睬。所以竟陵王李放来访,她并未以堂姐的身份与他相见。李放果然也只字未提两人的关系,只是依江湖上的辈分,对她执外门弟子的礼节。但是这样也让她无法以长姐的身份劝说他改变主意。既然是外门的师长,又如何能插手旁门弟子的私事。
&esp;&esp;她稍捺怒火,冷声道:“很好。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接我一剑,龙渊剑可以任由你带走。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esp;&esp;“什么事?”
&esp;&esp;“当年的融血计划虽然卓家付出偌大牺牲,但并非毫无作用。在你父亲这一代,融血计划便已经功成。你看……”李空花一边说着,一边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鲜血从她的手上刚一滴入龙渊剑断剑之上,便已消失不见,那白色的断剑瞬间转为赤红之色,剑身跳动起来,发出一声嘶哑又苍凉的剑鸣,仿佛在渴求更多的鲜血。李空花轻指一弹,剑身重新归于寂止,赤红之色亦渐渐消退,仿若一切从未发生过。
&esp;&esp;她的声音缥缈如幻,却充满诱惑:“只要能修好这把剑,你便有机会驾驭龙渊剑里恐怖的力量。六合八荒,无人再是你的敌手。你想做的事都能完成,你的理想都可以实现,太子之位亦是垂手可得。你真甘心就此放弃吗?”
&esp;&esp;李放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他站了起来,挺拔的身姿仿若中庭玉树。他轻轻后退了数步,直退入小楼之外的栏杆前,方才站定:“请阁主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