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结尾非常唐突。女孩们告诉穗子,扒下耿荻的男式衬衫和背心,男式外裤和衬裤,发现耿荻是个地道的女的。风华正茂、全须全尾……
小顾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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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还得从楼的形状说起。
若不是因为它的奇特形状,穗子不会看见许多她不该看见的事物,比如女人打男人,男人搂保姆,狗吃油画颜料,等等。然而下面这个故事和上面介绍的三种景观并不搭界,只不
过也是穗子和她的同龄伙伴借楼的形状看来的。
楼是“凹”字形,四层,南面十二个窗子和北面的十二个窗子对称,东边,也就是凹字的底座,每层楼都是装有镂花铁栏杆的长廊,沿着长廊的十二间屋,门扉也全朝着凹字中间的天井。像是一座监狱的建筑设计,便于所有人交叉监视,天井留给警卫巡逻。楼建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九九年拆的时候,还能看见楼檐下一圈剥蚀了的“三面红旗”浮雕,当时全省(也包括外省)的作家、画家、音乐家陆续迁入弥漫着新漆和鲜石膏味的楼内,都觉得这楼的设计有点不妙,但没人说穿,其实它多像一座艺术家的集中营。新政权在那时已发现这些人太不省事,以这方式可以圈起他们来统一管理。当然,这都是穗子在九九年看看那个凹字形废墟悟到的。
四层楼顶上,有个凹字形状的大平台,艺术家们在这里做煤饼,晾被单,晒红薯干或高粱米或蛀虫的挂面。孩子们在这里“跳房”,“攻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最享受的娱乐是在天黑之后爬上平台的水泥护栏,观看每个窗子里上映的戏剧。平台护栏高一米六,只有两个巴掌的宽度,爬上去再悬着两腿坐在四层楼高的天井边沿上,必得足够野蛮,足够亡命。当然,上映的戏剧都是极短的片断,有时只是惊鸿一瞥。将它们连缀成连续剧,还得靠想像、推理。最主要的,要靠幕后的跟踪考察。也就是说,穗子和伙伴们冒着坠楼危险看到的,仅仅是端倪,不管画面有多触目惊心。
故事开始了
艺术家协会大院里的人都记得小顾嫁进来那天。那是六一年的秋天,穿一身粉红的小顾从杨麦的自行车货架上跳下来,手里抱一只面口袋。人们已经在这场后来被称作“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磨尖了目光,一看就知道小顾面口袋里装的是花生仁,并且颗粒肥壮,珠圆玉润,绝不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按定量付高价买的走油的或干瘪的。小顾脸蛋也是粉红的,这在一群饿得发绿的艺术家看,她简直就是从鲁本斯画里走下来的。当晚小顾和杨麦举行婚礼,三十多斤炒得黑乎乎的花生米摊在会议室长条桌上。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吃成一张花脸两只黑手。公共厕所一连几天都是花生油气味。大家都说杨麦走运,几幅年画就换来一个百货大楼的小顾。
所有人都看出其实是小顾玩了命换来了杨麦。杨麦三十岁,画的年画已经家喻户晓。除了画画,杨麦还会写打油诗,写独幕剧,小提琴也会拉几下。假如不是营养不良,杨麦也有杨麦的俊气,眉是眉,眼是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该毛的地方一律秃,喉结周围却是一丛曲卷的黑须。婚礼上小顾照实介绍了两人的恋爱过程。小顾老实,说是她先爱上杨麦的。她在柜台上跟人争吵,杨麦向着她,那人威胁要告小顾的状,杨麦愿意作证,留了姓名、地址。小顾一见杨麦的名字,就开始用功夫了。小顾说一句,脸转向杨麦,一大朵牡丹花笑容朝杨麦盛开,杨麦眉心微微一窜,喉结上的黑须一抖,但眼睛还是甜蜜的。
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小顾当众说话,杨麦的眉心总要窜一下,黑茸茸的大喉结提上去却不落下来了。眼里的甜蜜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
小顾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杨麦的变化。在食堂或公共水房,她提醒自己不说蠢话,往往发现自己又被人逗得蠢话连篇。而没人逗她,她又心慌,站在打饭的队伍里故意大声说:“哎呀头脑子疼,昨晚看书看晚了。”问她看什么书,她说:“托尔斯泰的《高老头》啊
。”人们就快活死了。食堂一共三种菜,吃起来一个味,加一块也不如小顾下饭。
“小顾,托尔斯泰是哪里人?”小顾知道大家又开始不安好心。不过她想,我又不是一年前才嫁过来的小顾,书读不懂书名还能读得懂吧?她下巴绕个一百二十度。意思是,你考谁呢?!小顾的下巴、肩膀、腰肢、屁股特别生动,会反驳、提问、嗔怒。杨麦常常想,假如她是个哑巴就美好多了。
“托尔斯泰不就是苏联人吗?”小顾答道。
那些逗她的作家或画家的妻子们便你捅捅我我推推你。她们起先妒嫉过小顾的青春美貌,丈夫们看小顾时的眼神和看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那发绿的眼神把男女之间的关系刹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这些妻子们看着长眉秀目的笑柄小顾,心想她在男人们那里只剩下一个价值,就是上床。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小顾那一项价值相当伟大。
小顾对这些妻子们总有几分怕,也有几分崇拜。她们多数是文化馆、图书馆、电影资料馆的,剩下的是话剧团和京剧团的,还有两个是地方戏剧院的,因为口音重显得不入流。小顾毫不知道这些女人们暗中是你死我活的,拼杀的武器是她们的丈夫。丈夫的名气、级别、稿酬数目决定武器的精良度。小顾怎能料到,这些女人连穿一件新衣,戴一款新首饰,心里都是恶狠狠的,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地将丈夫新获的知名度和版税透露出去。小顾只是苦苦模仿着她们穿戴谈吐,做着她们永远的底限: 水平再低还能低过小顾?
一天晚上,小顾把两只脚丫泡在洗脚盆里,黯然神伤地搓。杨麦看着这一对长在成年女人身上的婴儿脚丫,既想爱怜她又想弄痛她。小顾却肩膀一拧,推开了杨麦。杨麦觉得那肩与腰肢表达的委屈简直让他肠根子作痒,让他把难得动用的卧房密语也动用了。他直接把小顾从洗脚盆上抱起,嘴里“肉肉长、肉肉短”。没等到床边,小顾突然眼泪汪汪起来。问她怎么不妥,她说:“你比渥伦茨基还坏。”
“谁?”杨麦问,手一撒,小顾落在了床上。
“安娜的情人,渥伦茨基。
杨麦此时已站直了身体,两手吊儿郎当地架在腰上。
“那你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了?”杨麦鼻翼扩张,吃了一口馊饭似的。
小顾看着他,然后长睫毛一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