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裔进门前,双腿已不听使唤了,后背像爬着一只冰冷的手,从他的脖颈滑向腰际,爬一段抓一段,直刮出满身瞧不出的伤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也忘记了自己是否说过话参过礼,一切都恍惚如在梦境,等稍稍清醒一些,他已跪在诸葛亮身前。可他不敢抬头,盯着膝盖前流溢的光芒,像一双瞳孔泛白的眼睛,只是没有生气的白。
“君嗣,不必拘礼,这里没有外人。”诸葛亮的声音柔软得像滑在壁上的一片羽毛。
张裔惶恐地抬起头,昏眊的视线仍是模糊的,却勉强看出屋里果然不见外人,只有他和诸葛亮,还有两盏雁足灯,一左一右地拱卫着诸葛亮,仿佛他从地狱里召唤出来的鬼魂卫士。
诸葛亮抬起手:“坐吧。”
张裔忐忑地站起来,像一只醉虾似的把膝盖弯下去,却有一条腿没有落在锦簟上,地板冰凉透骨,他也没有感觉。
夜风在门外不经意地过路,仿佛冤魂的呻吟,缠绵持久,悲惨冷冽,张裔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深夜的丞相府像一口冰凉的棺椁,鲜活的生气如泥沙俱下,死亡的寂寞却在亭台楼阁间徘徊,天上有一轮半圆的月亮,光芒很黯,似乎月亮生了重疾。
久不见朝臣的诸葛亮忽然传唤自己,张裔满心都是大祸临头的恐惧,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怎样可怕的结局,或者他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去想。
诸葛亮默默看着张裔,那张白净面孔上的张皇、恐惧、紧张,即使隔着朦胧的烛光,也都一清二楚。他并不拖沓寒暄,开门见山道:“君嗣,我在等你说实话。”
张裔一颗心似被一把浸在水里,倏地冷下去:“丞相,想、想听我说什么实话?”
诸葛亮从案边握起一卷文书:“君嗣是聪明人,该知道我所问何事。”
张裔把头压下去,膝盖前仍然有一溜光,钩子似的挖出一个惨白的坑。
诸葛亮见张裔缄口不言,叹了口气,他将手里的文书递出去:“看看吧。”
文书摊开在张裔的腿上,他像是没力气举起来,任由那文书软软地敞开胸膛。晦暗的灯光下,墨色的字仿佛被水漫漶,一个个都肿胀起来,他花了很多时间和力气才把这不长的文书看完。
写这份文书的人是巴郡的盐铁均输官张辅,这其实是他呈递朝廷的供词,他说,他在任巴郡均输官的两年间,每次都将巴郡的盐铁赋挪走一部分,至今年又从成都府库挪走了一部分盐铁赋。而他之所以能违令牟利,皆因留府长史张裔为他定下盐铁价位,声称能做下假账的担保,他不敢不遵从。至于这笔数额巨大的钱,因挪用之际便被下吏查出来,还不曾用于私囊。
他从腹腔里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吟,蓦地像被抽了筋骨,生生地摔下去,便是这一摔,似乎把他压抑的恐惧都激了出来,他像失怙的孩子一般爬去诸葛亮脚边。
“丞相……”他哭了出来。
诸葛亮瞧得他的凄惨,痛心地说:“君嗣,你还不说实话么?”
张裔哭得白脸揉成了一团:“我说,我说……”他抽泣着,“这两年来,我一直在为李严私取盐铁赋,他原先只是挪用巴郡的盐铁税收,因他总能在年内把挪用的亏空补齐,朝廷并没有察觉,故而我才敢放开缺口。可他今年说要做大事,用度太大,正巧丞相要在汉中修缮关隘城池,我便将过手丞相府的盐铁赋挪用了一部分,为防人察觉,我做了假账,只没想到会有盐铁府小吏查出来……”
“果真是李严。”诸葛亮闷声一叹,“君嗣,你身为朝廷官吏,为什么要帮助外臣挪用国家财赋!”
张裔垂着头:“是我一时糊涂,原以为李严皆因用度不足,方才暂挪公财,只要按期归还府库,自然平安无事。二者说,李严和我私交一向很好,我……”
诸葛亮目光清明如镜鉴:“你收了他的贿赂是么?”
张裔不敢否认,软软地说:“是……”
诸葛亮又是痛心又是恼恨,沉重地说:“君嗣啊君嗣,你为何行事如此颟顸,好不伶俐的一个人,竟犯下这等不可饶恕之罪!”
张裔把头重重敲在地上,哽咽道:“丞相,千错万错都是我行事不当,我原先是为气恨岑述,气不过他得丞相倚重,更不信他会清白如王连,加上自负聪明,以为从盐铁府挖出豁口,只要亏空按时弥补,自然可抹平是非。哪知越做越收不住手,竟走上不归路……我没想到会给丞相惹来麻烦,让丞相为我背下罪名,张裔甘愿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