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与不安。
然而这十多年来,竟有越来越多的“文人”热衷于重蹈我的旧辙。其中有些人,对古代典籍中所述一知半解甚至似懂非懂,却能从故纸堆里寻找到最经典、最权威的资料贴到自己脸上身上,堂而皇之摆出“学富五车”的架势,有着比古代文人更善于讨好权贵的艺术。他们看是向领导提意见和建议,实质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阿谀,迎合了有些领导追求虚荣和面子做表面文章的心理,也为有些官员的贪念找到了“金矿”。既有“学问”,又为领导献了“良策”,自会得到回报,会得个“委员”、“代表”的桂冠,或能戴顶名誉性的“副会长”、“副主席”的乌纱,甚至有的还能沾上个行政官员的副职。
当前有个热用的时髦名词:“打造”,我看到、听了神经就紧张,它总让我联想起1958年依附着狂热和浮夸魔性的大跃进。这些年各地“打造”的 “业绩”,是否都遵循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是否真正符合科学发展观?有多少经得起检验的?又有多少是不该打造的?糟蹋了多少财力、物力、人力和土地资源?是否会给后世造福还是留有祸患?这些,稍有思维能力和良知的人都能看清楚,并且深怀忧虑。有些“文人”却还在为这种“打造”摇旗呐喊、推波助澜,怂恿对文化的践踏,鼓动糟蹋资源挥霍财富和资源。我不由想起国画大师齐白石老先生所画《不倒翁》的题诗:“折扇乌纱俨然官,不倒本是泥半团。倘若将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真想借用最后一句送给这类文人。
那些“文人”真善于寻找许多历史典故来显示有文化。其实有时历史典故罗列得多的,恰恰更说明没有文化。一个没有读多少孔子、孙子,也没读过多少韩愈、苏轼者,并不等于一点没有文化;一个能摆出许多孔子曰、孙子曰、韩愈说、东坡说的人,并不等于就有文化。有个人写了一个反映春秋时代故事的剧本,剧中人物说了孔子、孙子的好些名言,竟还引了韩愈的话,去说服别人;韩愈比剧中人物晚了一千多年呢,岂不比“关公战秦琼”还要荒谬。这才是真正的没文化。我们通常所说的某人有文化,并不是指所知的现成知识,而是指学养,指认识、分析与判断的能力,是指睿智,是指知所以然,还应包括具有好的品性。许多“文人”将文化符号、标记无知地拼凑,煽动“开发”、“打造”;有些主持者是被其催生成为荒谬制造者的典范,却还以穿“新衣”的心态而自豪,倒真是新“裁缝”和新“皇帝”的黄金搭配。有位年轻文学爱好者最近与我交谈说:“现在是‘学者资料化,文人娱乐化’。”当然这是指一种倾向而不是指全部,我以为很经典,因为这种倾向已经相当严重。“资料化”是说自己的发现和创见缺位,而依赖和贩卖现成知识;“娱乐化”是舍弃承担道义舍弃追求真理淡化人文意识,而纯粹追求逗笑娱人,或满足于自我心情的调节的顾影自怜、自我欣赏、自我哀叹。那些为“文化开发”疾呼的“文人”,是资料化和娱乐化兼而有之,还多了点含蓄的媚骨。
哲学是人类认识自身的透视镜和望远镜,两千多年后的今天,随着哲学理论的发展,人类认识自身的能力,比古时不知要深入多少合理多少正确多少;西方现代思想文化的流入,有了科学的方法论与*精神,便有了文化比较、文化鉴别、文化筛选;当产生了文化*性精华和文化糟粕的优劣标准后,一切都必须以全新的科学的思维来重新审视。我们“文人”之外的民众,也有责任啊,我们许多人仿佛天生追求真理的意识淡薄,似乎思考的能力天生差,思维仿佛骨子里无法摆脱奴性。我们甘愿肤浅、愚钝、麻木,对这一切缺乏辨析能力而聋子看笑般容忍着、认可;痴痴地看那身“新衣”缄口无言甚至视若无睹;当历史重新经过积淀,后人会是怎样地讥笑我们无知呵。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咀嚼“知音文化”(1)
——“古琴台三章”之三
《古琴台背后的思考》作者还创造了一个名词:“知音文化”,竟还提倡弘扬,很是好笑。
“知音”两字被中国人——尤其是文人引用了两千多年,传播之深远无可估量。可不知引用者都是怎么理解的。我也用了多次,自问未有一次真正用心体味过它的真义,思维有惰性。
知音,原意很清楚:俞伯牙弹琴抒怀,钟子期听懂了琴声中的音乐语言所表达的意思:“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是懂音律知曲意。在俞伯牙看来,可以以琴音对话者实在难得,便认定钟子期为知音。这种知音,先决条件是双方音乐艺术造诣、修养都要达到相当的程度,否则便是对牛弹琴。
“知音”的一个近义词是“知己”。人们把“知音”与“知己” 等同,其义得到引申,不必再与琴音有关。后来“知音”、“知己” 又一并被引进男女之情,最早恐怕应是西汉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也是因琴音相知,可能是由之推开其应用的文人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金嗓子”周璇唱的《天涯歌女》中,也有“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这就开始走向大众化了;进而,又从相知相惜的爱情引向婚外感情。上世纪80年代描写蔡锷与小凤仙一段故事的电影取名《知音》,把“知音”、“知己”更加世俗化了。今天这个时代,关于男女之情观念更开放,于是“红颜知己”应用被广泛化,“蓝颜知己”也被发明出来,便是泛世俗化了。
自古说“知音难觅”,也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真正知音、知己的人比例很小,当然,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可举的例子还是不少。他们成为知音或知己的缘由应是千差万别的,身份、学识、思想、道德、修养都会有差异。因此知音、知己便有了千差万别的内涵,有着无穷玄奥。有的是因孤独寂寞,有了知音、知心,便排除了孤单,就有了个人友谊,有了情感的滋润;有的是为寻求志同道合者,实现共同的理想和目标。这后者应胜于前者,然而仍有品位、境界高下之分,如刘、关、张结义,有一致的宏图,有志向,是为匡扶汉室。而*与恩格斯,瞿秋白与鲁迅,胸怀国家、民众甚至整个人类,有努力求索产生的创见新见,这样的知音、知己最神圣最崇高;当然他们也因之结下友谊,有感情带来的幸福;所开的知己之花,结的可是为国家前途为民众福祉为人类进步之果,是真正值得敬仰值得效仿的。蔡锷和小凤仙,似乎也应属于后者;只惜是,人们的兴趣往往重其男女婚外情义,而轻其相知的正义内涵。
我们通常把知音、知己看做褒义视为美好,其实这两个概念,并不含是非无褒贬美丑。除了包含上边所说的不同境界不同层次,还该包含那些“反面”人物间的交往,如一个*倒台的朝代,有为之顽固抵抗或复辟的“忠臣”之间死心塌地的结盟,他们往往也是志趣相投、心心相印;甚至还应包含那些兔死狐悲的恶人……
摔琴谢知音两千年来倍受称颂,成千古绝响。我以为可欣赏,但不必效仿。俞伯牙弹琴达到那种高超的程度,进入极高的境界,仅仅为求一知音;钟子期死了,他就摔琴谢知音,一生练琴就为弹给一人听,那琴艺究竟有什么价值呢?艺术素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说,有雅俗之分;阳春白雪多为士大夫阶层欣赏,与广大人民群众无缘,也就有“曲高和寡”之说。陈毅曾诗云“阳春白雪,和者必寡”;大众只能欣赏下里巴人——通俗艺术。艺术真理应是,高雅的内容与大众所能接受的形式相结合,雅俗共赏,才能最大地实现其审美价值。
咀嚼“知音文化”(2)
俞伯牙只求一人欣赏,岂不狭隘、偏执?那种人生究竟是为大众为国家还是为自己?究竟有多少价值?值得我们去效仿吗?有人曾与我争论说俞伯牙摔琴是千古绝响,似很神圣;我总觉得是一代又一代文人迷恋的一种幻象,又有几人真正身体力行效仿过?
其实,“知音”之说影响这么广泛,主要不是靠典籍记载的史实,而是靠冯梦龙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小说,故事是虚构出来的。多数人信的,恐怕只是冯梦龙的虚构故事。
另有个“士为知己者死”,我以为也需要重新认识。“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是《战国策》上有名的豪侠之士聂政、荆轲、豫让为了报答他人的知遇之恩,不惜生命、刚烈永诀,为朋友赴汤蹈火、义无反顾。有文说“他们身上体现的古代英雄节义、精神价值”,后来也成历代中国人提倡的交友最高境界、效仿的典范。在今天看来,“士为知己者死”仅为“知遇之恩”,并不要求区分知遇者的人品高下志向优劣,仅服从于个人感情,属小义,而不强调服从大义;再说,即使为大义,也要有作用于大局的改善,而不仅仅为杀身成仁;否则,那也是不珍惜生命,是类似于愚忠的愚义。我若有知己,绝对不赞同他为我去死;否则,我便是对他没有友情,也没有人道。“女为悦己者容”就更加狭隘、浅薄甚至有点轻贱了。
一个人向往有知音、知己,无论是为大志还是为个人精神、情感需要,都无可非议。但对觅知音、求知己,我不愿认同;知音与知己不应是觅得的求得的,该是自然的相遇相逢。“酒逢知己千杯少”,就是个“逢”。盼是愿望,相遇相知是平等的;求、觅,是行动,是一方主动一方被动,就有不平等成分。
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之说,说明知己的可贵和难得,但也把“知己”概念绝对化狭义化了。我早年对知己却没有体会也没有明确向往,后来从文,开始研究社会研究人,注重追求真理、探索人生、审视历史、鉴别文化,自觉得常有感悟、发现、新见,便有收获的喜悦。与人交谈、做讲座,或写成文字,让人倾听和阅读,希望得到认可、赞同,希望得到感情的交流、思想的共鸣,是自我精神需要;这种交流与共鸣是听众和读者的呼应,他们不是为了当我知音、知己,是对我所讲所表露的思想、情感作出的自然反应。我做讲座和写文注重雅俗共赏,希望能让多层次听众和读者接受。各种层次各种观点的人理解、认可和收获的程度,可能也有千差万别。有人能理解我百分之六十、七十,就该引以为知音了;若有能理解我百分之八十的,那是我特大的幸运;我不妄想别人百分之百地理解和认可,那是不可能的。认可、赞同我百之或四十或三十或二十或十的,甚至只有五或四或三或二或一者,也都值得我珍视;我不能因为有了百分之八十理解我的知音,就不在乎理解百分之五十以下相对大量的听众和读者,他们都是我不同程度的知音,或者说是有我知音的成分。为守住一两个知音而忽视多位读者,我的思考和发现也就丧失了社会意义和人生价值。我是绝不会“焚稿谢知音”的。
反之,我也愿当“钟子期”努力理解别人,如遇我可听懂的而又欣赏的“高山流水”,对方又有一定品位一定修养,我也情愿成为其知己,愿意投以真诚。
咀嚼“知音文化”(3)
我还以为,知音与知己并不完全可画等号,“音”该是知识才能学识,“己”该理解为包括整个人的思想、精神与情感。知识、才能,与修养、品性还是两回事。我曾在《牵牛花性格》一文中说过,知才、识才,并不一定爱才,庞涓识孙膑之才,应算是知其音者,却要陷害孙膑;曹操知杨修之才,也可谓知其音,却要杀杨修。知音只能解释为懂得和理解,并不等于知心;知心还要有双方真情的投注,要情深意笃,惺惺惜惺惺,互相勉励、共同长进,不讳短护短,能赤诚相见,达到高度信任。要达到胸襟相同情操相近,这确实难了。我虽非大才,知我七分对我只有三分感情倒有四分妒意者不是不可能有,知我三分却对我有七分感情毫无妒忌者也会有,在我看来后者应比前者可贵。我盼有与我互为相知八分以上的知音,又互相投入全部信任和情谊,是可以交心的知己意相合、心相印、情相投,达到相互知心的程度,不轻易受谗言挑拨而生疑。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深爱美丽忠贞的妻子黛丝德莫娜,然而听信了部下谗言,竟杀死了她……其实这说明他对妻子品行并不真了解,没有达到知心和信任的程度,也可以说,他对妻子黛丝德莫娜的那份爱,实质很浅薄。朋友关系,也应与这同理。我曾几次被别人蓄意挑拨歪曲事实,被“朋友”当仇敌,那是对方对我没有真正信任,不想想我可不可能是那种人,为什么要那样做,有什么动机什么目的;不想想传话者是什么动机,所传是否有所篡改歪曲压根儿颠倒了黑白……这种轻信,其实是低估我的人品,有时很伤人心。
知音,可推而广之为知才。冯梦龙在小说中还说道:“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嗜,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很值得玩味。
“路遥知马力”、“疾风知劲草”,会说的人多,能这样坚持这份信念者真少啊!这也说明遇上真正的相知之难。我当然期盼还能遇上知己、类知己,那是会很幸福,也会万分珍惜;即便今生不能遇上,至少我还有尽自己人格和智慧探索所得的点滴思想光亮,当代有许多不同程度知我者(盼望后世还有),我也就感到有安慰了。求能知心,确实更难。
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之交,似乎没有说明这些内在规律。
国民崇拜“知音”两千多年了,尽管有多少权威经典记述过它,其实只是个空泛的概念,我不会再迷信它,更不赞成乱提那种无知的“知音文化”。 《思考》作者创造的“知音文化”这个名词,其实并不懂文化是什么。而当代一种很严重的流行病,就是善于给什么都加上“文化”的冠冕,于是,满世界都是文化招牌、文化口号、文化名称、文化概念;而这些喊口号、取名称、扛招牌、提概念者,却往往压根儿不懂具体的文化内核、文化灵魂、文化品质、文化是非。文化在被当烂膏药到处乱贴。
当然我也承认,国人那种千年信仰是巨大的磐石,绝非我这一篇短文便可撼动的,我只是斗胆首先做个这种信仰叛逆者,从信仰走向理性,走向科学的思辨。我并不仅仅为校正“知音”的含义,而是在于提议摆脱一种习惯的思维方式。我相信,多少会有些人真正知我此音!
电子书 分享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