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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第1页)

那以后,花茸不管有了什么好东西都喜欢给我吃。每周放学的时候她会早早地等在学校外面,我出来后她就很高兴。两个人要走长长的山路,回到家里已经黑透了,我常常把她送到家门口才回家。花茸父亲大毛看见我笑眯眯的,她的两个哥哥也不像以前那样看我了,眼睛里没了那种凶狠。花茸的母亲也开始对我好起来,每次回去都会夸我好半天,说以后好好地跟她家花茸在一起,一个村子的,多加照应。因为在大人的眼里,我们都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他们没有想得太多。然而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情窦初开了,他们不晓得,我们心里却很清楚哩。

新学期开学后,转眼就到八月十五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总会给我们做月饼。月饼用白糖、核桃、花生等原料做成,外面包了薄薄的一层皮,吃得一手一脸。那天晚上,月亮早早就从山顶爬了上来,像一轮新磨的玉镜,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梁家河笼罩在一片银灰色的氛围中。风凉凉地贴着面颊拂过,把一些湿漉漉的雾气留在了头发上。奶奶在门口摆了香案,上面搁着苹果、葡萄等水果,当然最重要的是月饼,然后点一炷香。父亲对着月亮作几下揖,把香插在香灰里。我们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那月,等它慢慢地爬到头顶上的时候,父亲就会招呼我们吃月饼。家家都是这样。听说月宫里的嫦娥这天会走出广寒宫,接受普天下人的敬供,月饼多得吃不完便藏在阁楼上。我们努力地把脖子伸长,希望看到广寒宫的样子,可惜除了能隐隐约约看到桂树外,什么也看不见。奶奶说月亮上还有一只兔子,每天都跟着嫦娥,是她的侍女。我就弄不明白兔子怎么会变成人的模样?父亲就给我们讲《西游记》的故事。原来这玉兔不但会变成人的模样,偶尔还会偷偷地跑出来捣乱一番。那以后,我每次看见兔子的时候都会遐思,可惜这东西生性愚顽,并不通人性,我就渐渐对它失去兴致了。

父亲用编荆笆、打土基的钱买了一辆自行车,红旗牌的,一百四十七元。队长王大毛家早就有这东西了,飞鸽牌的,一百八十多元。更高档的是永久牌,要一百九十多元,凤凰牌的二百元,只有城里人才买得起。那时买自行车要找人批条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父亲买的时候自行车已经普及了,红旗、飞鸽、永久,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买。农村人把自行车看得很金贵,车梁上缠着红红绿绿的东西,不轻易借给别人。

父亲骑着自行车到学校给我送月饼。从梁家河到洛河中学需要推二十里的山路,上了塬后还要骑十几里才能到。不过往回走的时候却可以一直骑到县城,再从县城骑到家里,这样一个来回要走上百里路。两年来,我们走了不知多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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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九(6)

父亲来到学校已经中午了,我们刚刚下课,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父亲的车子后面绑着一个细荆条编的小笼,上面盖着一块绿色的头巾。那是继母的头巾,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母亲原来也有一块,红色的。母亲去世后,不知那块头巾哪儿去了。月饼是继母做的,里面除了红枣,什么也没有。因为继母是本地人,不会做那样的月饼。继母做的月饼很大,用一块圆饼把枣裹在里面,看起来很诱人。鹿县当地人都是这样做月饼。也有把饼子折叠成半圆状的,寓月晴圆缺。父亲把头巾揭了起来,拿起月饼一个个地吹了,然后讪讪地笑着让同学们吃。因为车子骑了一路,尽管有头巾遮盖,月饼上还是弥了一层细细的尘土。那时我们在学校住校,吃的都是从家里拿来的粗粮馍,用玉米面、糜子或高粱面做成的,很少有白面馍馍。学校的食堂也是分粗粮和细粮,只有吃商品粮的同学每顿才会吃上白面馒头的。我们带来的干粮放了一个礼拜,早就长出了细细的白毛,每天吃的时候需要用湿毛巾擦一下,吃到嘴里酸酸的,很难下咽。但是因为肚子闹得厉害,也只好闭着眼睛硬往下咽。花茸的母亲每次给花茸都会带一些两面馍,即玉米面和麦面两搅,这样的馍明显要好吃一些。花茸见我的饭不好吃,就把自己的馒头拿来了。我们于是经常是先吃好吃的,最后吃不好吃的。

大家都不好意思拿父亲带来的月饼。父亲于是拿起月饼让我挨个递过去。我说吃吧吃吧,我爸拿来了,大家都尝尝。大家这才每人拿了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似乎也在分享我们的快乐。我说爸你也吃一个吧。父亲说不了,我吃过了。后来回到家里才知道,月饼除了给姐姐和奶奶留了几个以外全拿来了,父亲和继母都没舍得吃。

月饼很快便被一扫而光,我突然想起应该给花茸留一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很懊恼。花茸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我,我却这么自私。正在懊悔,父亲从车子上取下一个黑色的布袋,说是花茸家捎来的月饼。我拿起袋子就跑了出去,来到女生宿舍大喊花茸的名字。花茸提着一壶开水正往回走,听见我喊愣了一下。我说花茸你家里捎东西来了!花茸很高兴,拿过袋子就打开了。

花茸家的月饼是果馅的,里面包了果仁、核桃、白糖和花生,月饼的外面点着红点,很好看。花茸说你爸来了?我说嗯。花茸顺手便拿了一个给我,然后回宿舍去了。最后,这些月饼我吃的比她吃的还多。

农民父亲 二十(1)

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有一种天赋,无论看见什么东西,我都觉得是一幅画。蓝天上的白云,山峁上的石头,小河边的滩地,涧畔上的院子。我把院子里的画在地上连接起来,便成了一幅内容丰富的图画。这些图画有的像人物,有的像花鸟,有的像走兽,有的也许只有我才能看懂,是一些非常抽象的东西。我用蒿草蘸上水在墙上作画,家里到处都有我的作品。父亲也乐于让我到处涂画,并引以为豪,常常听见他对来的村里人说起。大家一开始不相信,后来见我画的真的有模有样,就相信了。

奶奶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们的刚刚在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去过天上的后花园,转世的时候没有喝迷魂汤,所以把看到的东西全记住了。那些时候我见什么画什么,放羊的时候画羊,放牛的时候画牛,我甚至还给赵姨画了一幅像。但是我没把她画得那么丑,只是把她的几个主要特征抓住了,然后美化了一番。赵姨很高兴,把这幅画用玻璃镜框装了起来,挂在墙上,来人就夸是我画的。这样一来,村里的很多妇女都让我给她们画像。喜爱拿来了自己的照片,要我给她和孩子画像;凤凤抱着孩子要我给他们画像,奶奶坐在那里也让我给她画像,我一时成了梁家河的名人。

那时我还在梁家河上小学,因此画得再好也只有梁家河的人知道。到了洛河中学后,我的绘画天赋得到美术老师的赞赏,他于是建议我到县文化馆参加培训班,系统学习美术课程,说不定以后在这方面会有作为。我把老师的建议给父亲说了,父亲当即带着我就来到鹿县文化馆,找到馆长将我的情况给人家说了,然后又拿出我的作品给大家看。我的作品都是画在旧年画的背面,多为一些临摹的作品。馆长看了很感兴趣,觉得我临摹得惟妙惟肖,于是寒假的时候就让我来参加培训班,不收我的学费。后来开学了,我便参加周日的培训班,每到星期天的时候翻过崾岘来到文化馆。那里的老师待我很好,还给我在县城举办了个人美术展览,整个县城都轰动了。

在县城上培训班很辛苦,因为时间紧张,下课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了,我收拾颜料画板赶快往回走,紧走慢赶天就黑透了。县城离崾岘还有一段距离,四周是灰蒙蒙的山谷,月亮出来给山野涂上一层神秘的颜色。身后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紧跟着我。听父亲说有一段地方“文革”的时候曾打死过人,因此每次经过那段路的时候都会觉得阴森森的,可能是心理的作用,我常常会浸出一身冷汗。月亮在云中穿行着,沟里突然暗了下来,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无比,身后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摄了过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甚至能听见“呼呼”的喘息声……我知道在劫难逃,于是猛地站住了,回头往后看,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

快到崾岘的时候前面有一块坟地。白天走这里感觉没有什么,可是到了晚上就不由自主地想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时桂花当年给我讲的一些幽灵鬼怪的阴魂仿佛都复活了,影影绰绰地在我的眼前晃动,变成了白骨精的模样。突然,我的腿像是被谁拉了一把,我一个马爬就倒下了。

原来是藏在荒草里的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一千年,看到我趴在地上,露出狰狞可怖的面目,随着夜风发出“嘶嘶”的叫声。那荒坟龇着大嘴像是要把我吞噬,坟前的酸枣树张牙舞爪,像一具骷髅挣扎着往起站。我扭头就跑,身后阴风凄凄,传说中的饿鬼张着血盆大口向我追来,口里滴着燃烧的血。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风在耳边呼啸着,像一万枝利箭射了过来,坟地上传来一阵阵笑声,像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哀嚎,女人的尖叫,乞丐的呐喊。一只猫头鹰擦着我的头顶飞了过去,把阴凉的风灌进我的脖子里,发出“呜呼”的叫声,像是为身后的那些幽灵加油。那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整个山峁黑压压地倒了下来,黑夜伸出巨大的舌头将我卷了进去。

农民父亲 二十(2)

那晚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我迷路了,一直在那里转悠了半夜,鸡叫的时候才爬上崾岘。这时,我听见前面两个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近。我听出是父亲和小叔的声音。

原来父亲见我半夜了还没回来,急得睡不着,便叫了小叔沿路寻我来了。我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扑了上去,在父亲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父亲背着我往山下走。小叔说我可能是踏了迷魂草,所以就迷路了。

回到家里我头疼欲裂,躺在炕上不住地流泪。我甚至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以前不相信那些关于鬼魂的话,可是今天晚上他们全都出来报复我了!继母见我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失魂落魄的样子很狼狈,便说这孩子着邪了,需要营操营操。父亲铁青着脸在窑里来回转悠,奶奶吓得哭了起来,不住地问我要吃什么东西。父亲说要不赶快去卫生院看看,说不定得了什么病。我害怕打针,便忍痛拼命地摇头。

冬日的时候是女人们最清闲的时候,然而却是男人们最忙的季节。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家家都需要砍柴,十几岁以上的男孩子每人拿一把镢头和绳子就上山了。由于多年来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附近的山峁上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了。要不是父亲坚持留下一些大树,社员干活的时候连个歇阴凉的地方都没有了。

各家的门前都堆起了高高的柴垛。这些柴垛的大小即是男人勤劳与否的标志。谁家的柴垛起得快,起得高,会得到众多目光的关注。男人们出去了,女人们站在涧畔上拉家常,挨门挨户地评价各家的柴垛。老赵的柴垛上都是细细的荒蒿,说明他这人没什么志向,见什么砍什么,太不讲究了;拴狗家的柴垛堆得很高,但都是从后山里弄回来的树枝,人们对这种行为是不屑的;王木匠家的门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喜爱烧火的时候就到河滩捡河柴。河柴浸透了水,不好着,喜爱经常被熏得泪流满面。我家的柴垛上尽是粗大的根,说明父亲是肯吃苦的。因为挖根是要出一身力气的。这些粗大的柴火搁在柴垛上很撑面子,这个柴垛便成为村里反复评说的对象。

父亲砍柴的时候喜欢带着我。那时我还很小,走路都不太稳。母亲说你到山上砍柴,带着孩子添行程啊!父亲说让他跟着我,从小就知道大人的艰辛了。其实父亲带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喜欢我。天还没亮,我迷迷糊糊地被父亲从被窝里拉出来穿上衣服,然后趴在他的肩头一直到山上才醒来。醒来后天才麻麻亮,父亲把我放在比较平缓的地方,然后“哐哐”地砍柴。不一会儿就弄了一大堆,父亲用镢把挑着柴堆往山下滚。滚到比较平缓的地方把荒梢砍掉,然后整成一捆,用绳子勒紧,脚上猛地一用力,柴捆就下山了。父亲这时就会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刚刚,咱们该回去了。”我睡眼惺忪地跟着他来到山下,这时太阳才刚刚出来,河滩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地上一层白霜。我的脚踢在一个石块上,石头没动,脚被弹了回来,生疼。父亲把柴禾挑到肩上,然后牵着我的手来到河边。冬日的小河冰结得很厚,人踩到上面也不会塌陷。遇到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找一块石板放在冰上,然后推着我在河滩跑,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这样的时刻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也是我童年最幸福的一段记忆。

后来,父亲便很少砍柴了,每年冬天的柴垛都是我砍的。砍柴的时候我们喜欢一群孩子相跟着,到了山上先玩耍一会儿,然后才正式砍柴。我们对着对面的山崖大喊一声,山谷里便回荡着我们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模糊。父亲说那是“崖娃娃”,你说啥他就说啥。我们说“崖娃娃!你是个瞎熊!” “崖娃娃”立即回应:“崖娃娃!你是个瞎熊!”一群孩子笑得前仰后合,都说这“崖娃娃”憨着哩,人家骂它,它也跟着骂自己。柴砍回来后堆在各家的院子前面,家家的涧畔上像堵着一堵墙,黑乎乎的,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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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二十(3)

砍柴要赶在大雪之前进行,雪一封山,就上不去了。柴垛一天天地长高,男人们兴奋得睡不着,半夜醒来的时候站在涧畔上看高高的柴垛,突然惊讶自己咋这么伟大?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山扛回来了!一种自豪感在胸中澎湃,于是乘着月色就又出发了,天亮的时候一般人才出门,而勤劳的男人已经从山上回来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觉得肩膀凉凉的,窑里也觉得有些冷。早晨一开门,眼前为之一亮,天地一片素白,漫山遍野都改变了颜色,变得干净、整洁了。一行脚印沿着门口向山下伸去,脚印里已经填了很多雪,越到后来便越浅了起来,最后融入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去了。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继母正在拿着扫帚扫院。各家的门前都扫出一片深褐色的小方块,一个身影牵一条小路,把各家的窑洞串了起来,成为纵横交错的网络。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一些东西也变得神秘、陌生起来。孩子们拍着红红的小手开始堆雪人,大一些的孩子玩打雪仗,“唧唧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寂静的山沟开始热闹起来了。

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身上全是雪。继母用笤帚给他扫了扫,然后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稀饭让父亲喝。稀饭太烫了,父亲吹了吹,皱了皱眉头又放下了。继母说雪这么大,还上山做啥?父亲说他去小叔那里看了看,山上冷,让他们搬下来住。奶奶说早就该回来了,这么冷的天还待上面干啥?把树看得比人的命还要紧。父亲说山上的活其实很多。果树要结果,主要靠冬天的管理,修剪、施肥都要在这个时候。东明正在给果树灌茅粪,再有两天就灌完了,这天却下了。不过下了也好,要不小麦就会受旱了。再说果树也需要水分。那些树一两年就可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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