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在哭泣。苏珊娜看着他的脸扭曲、起皱,他的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一条随身携带的手帕,仿佛那是条给婴儿带来安全感的安乐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迈克尔——他叫迈克尔。
迈克尔此刻正在哭泣。
苏珊娜注视着他,真希望自己脸上伪装的表情不至于暴露了心中彻骨的冷漠。迈克尔可以继续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以一头扑到地板上,手脚并用地捶击那条稀疏而丑陋的地毯,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件事——他已经死了,就是这么回事。
她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惊慌失措。他已经病了很久,当她在医院里朝他走去时,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必要使用什么骗术,也不需要编什么故事,她甚至连脸都懒得变,还是以心中自己本来的面目示人。她的摆渡人生肇始之际,她知道、见到、想到、感到的第一张脸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她愿意自己长成这样——如果她的的确确曾经是年轻女人的话:身材颀长,举止优雅,头发黝黑,有一双深色的眸子。这副长相让她看起来比迈克尔年轻了大概十岁,但他没做任何评论。
准确地说,在出发前他是这个样子的。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他还没有把自己想做的事情都完成。
好吧,真是麻烦!他收到的死亡预警其实比大部分人的都要多,要是他没有好好利用这些信息,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不过,这也让第一天的旅程不至于平淡乏味。迈克尔住在加拿大一个荒野小镇上,他是在隆冬时节因病不治身亡的。他们刚走到户外没几步,就狂风呼啸、大雪纷飞。没过多久,他们就将人世间最后一点残迹留在了身后,开始在丘陵间跋涉。这些小山丘由覆盖着大地的厚厚冲积土层构成。尽管第一天的路途并不遥远,但是他们差一点在天黑之前没有赶到安全屋。拖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啊,走啊,走啊……每一步都在跟恶劣的天气搏斗。在这片虚拟的荒原上再现加拿大的糟糕天气,是为了让迈克尔慢慢适应死亡。
苏珊娜并不感到冷,但迈克尔持续不断的哀号就像一只不屈不挠的甲虫爬进了她的脑袋里,让她心烦意乱,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心事——崔斯坦。
当她注意到那个摆渡人和他引导的灵魂决绝地向相反的方向行进时,她就认出了他。她之前就知道他,她感受过他的能量脉冲,那信号是崔斯坦特有的,但是她从未这么深入地观察过他。他的面孔她以前经常看到,她觉得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她感觉他也是那么想的:一双灵动的蓝眼睛,颧骨突出,下巴显得有些倔强。那是一张坚毅果敢的脸。
他走入了荒原边缘的那条隧道,再也没有回来。
他去了那里,去了那个真实的世界。
一整天,苏珊娜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这件事千真万确,她深知这一点。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这本来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即便摆渡人在接引灵魂的时候,也从未进入过生者的世界,他们不能触摸任何东西或被活着的人看到。在人们死去的那一刻,每一个灵魂都会毫无停顿地离开人世,整个过程难以察觉又自然而然,一切都在比一次心跳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果他们的心依然在跳动的话。
那么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苏珊娜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当然,由崔斯坦来做这件事,想出解脱的办法,她并不感到诧异。他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注定不会像其他摆渡人那样得过且过。
尽管现在他已经离去,但她依然念念不忘,感觉怅然若失,似乎自己的一小部分灵魂也消失了。这听起来挺蠢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灵魂。但她还是想念着他,想念着他在自己附近时的样子,坚强笃定,让人心安。
所以,他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她也能穿越过去吗?
她找不到答案,这太让人沮丧了,就像眼前这位迈克尔一样,他还在那里时而嘟囔、时而号啕大哭。她直接打断他说:“明天我们要走快一点了,有东西潜伏在黑暗中。相信我,你不会想让它们捉到你的。”
它们通宵栖身在这小小的砖房子外面,低声呻吟和哀号盖过了不断呼啸的寒风。那些恶鬼能察觉出那些脆弱的灵魂,能感觉到迈克尔的孱弱和胆怯,现在,它们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