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丰巷十四号。
小时候,我就住在十四号里。有一年修理地板,地板下找到铜钱、玻璃弹子、铁夹,最醒目的是一块木板,上面秩序井然地刻满一个个方头方腿、整手整脚的仿宋体字。一个个都是反字,我只认得几个:
刀 人 木 回
好像只认得这四个字。前面三个是名词,后面一个是动词。是动词吗?
这是印刷用的。
回到用来印刷的木板,上面还有一层残破的油墨痕迹,木板的肉暗红、晶亮,十分结实。有几次狠狠往天井里摔去,都没有摔坏。
地板下有一块这个东西,不是奇怪事情。我爷爷曾在印刷厂工作,刚解放就死了。他患有心脏病,据好婆讲,完全被吓出来的。东洋人来了,我爷爷沦陷上海,要往苏州逃。好婆和我爸爸、叔叔、姑姑,还有我爷爷的姐姐与弟弟都在苏州。交通已经不通,花费五块银洋,他租条小船。
在黑暗的河流上,一条小船悄无声息地要回故乡。
到了昆山地界,东洋人正在这里扔炸弹。
火光一闪,大红的一片。
在我爷爷死后的十多年,我爸爸结婚,生下我。一次,我妈妈抱着我的时候——那时,我还不会开口说话——好婆与我爷爷的姐姐在一旁逗我。我妈妈把我抱着,坐在小板凳上。
我忽然大哭起来。我见到我爷爷。他一出现,我就知道:他是我的爷爷。我至今还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但我相信我真的遇到过这回事。
他剃着个光头
脸盘大大的
眼睛有些凸出
穿着件白中山装因为人瘦弱像披着似的
在飞舞
在他上面
是一块湛蓝的晴天
他的两只干净的脚掌好像树枝上粉红的硕大的花朵
风呼呼
(前几天,好婆偶尔对我讲起,爷爷每天早晨起身后,还要洗一次脚,洗得发白,然后,再去上班。)
他想用手摸摸我头的时候,我被吓哭了。我知道他是我亲切的祖先,但我还是害怕。好婆与我爷爷的姐姐抬起了头,高声叫着:
“阿爹!”
“阿爹!”
“阿爹”是吴方言,就是“爷爷”的意思。
妈妈胆子比较小,她搂住我,闭起眼睛,我被她抱成一团。我像掉在一堆空虚的棉花里。
发现仿宋体字木板那年,我大概七岁。
见到我爷爷时,我实足是七个月光景。
天井里铺满石板,四周都种着鸡冠花。鸡冠花有红与白两种,大多数是红的,只是有偶尔的几枝白花。
雄壮的鸡冠花沾着水珠,红釉彩似的,亮晶晶。
不规则石板,铺到一起的时候,契合得很好,像一整块石板,在天井里铺好后,再用榔头敲几下,碎成极有韵味的冰纹。冰纹——石缝里生着微小的碧草。细叶绝薄,不起油光,摘一片,放到阳光里时,光线能很轻松地透到背面。
中间几块石板被撬掉了,青砖一围,就是个简单花坛。
种凤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