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抽屉,蔚蓝天空,坐满白色的椅子;乡村理发师稻田里走着,下巴绿绿的即使长出绿绿的胡须,我也不会奇怪。
“理发师”,印在书页上的文字,死蝌蚪漂浮池塘:四边摇摇,这些草枝经过冬天有些蜡黄。一个人经过青年,于是中年的皱纹里就会跳出螳螂,碧玉一般琢磨而成的螳螂,这是以前的梦。池塘椭圆,水之浑浑,已经映不出白云苍狗,漂浮着的死蝌蚪,反而给它增添几丝活气——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生命可爱正在于脆弱,一根丝慢慢缠起雪白的茧子。茧子内,是死,也是可能。这可能安详地睡着,眠着,梦幻着,梦见薄薄的翅膀。翅膀淡黄色的,淡得像醒来后对梦的记忆。这记忆简直就是想象。生命绕着圈子,把死小心翼翼置放在圈子当中,茧子是一根丝的漫步,在一座屋子中的漫步——他躲到椅子背后,影子泼到墙上,墨迹淡漠得初春一样寒凉。乡村理发师走到稻田中央,绿绿的下巴使整张脸怪异了,柔和了,整张脸也能一片稻叶又细又长在我手指上卷来卷去。
稻田里的路也是又细又长,笨笨拙拙延伸而来,保持笔挺的姿势。稻田里的路,颜色黑里透黄,我想起烧焦的门栓,木棍,树枝,我喜欢玩火。乡村理发师走出稻田,上桥。我们从不喊他理发师,“理发师”,印在书页上的文字,或者乐谱中。这个理发师就很爱唱歌,他边走边唱:
七点半,骑上毛驴子!
表叔请他来给我理发,表叔叫他剃头师傅。我也叫他剃头师傅。他走在桥上,桥是石桥。在石桥的缝隙里,长着几棵无花果。无花果纺线棰般的沉甸甸果实,剖开,里面一长条逶迤的紫缝,紫缝四周溅着滴滴黑点,这是无花果的籽。几个与我三长两短的小孩剖开它后,就笑。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好笑,后来才知道它有点女性化,私处,一片橄榄叶飘过天堂。也有人说不是无花果,这是鬼馒头。它们有点相似。所以至今我还分不清无花果和鬼馒头,圣女和妖姬。
从无花果到鬼馒头——一条天堂直下地狱的路,只是圣女常常在地狱里。还有一个地狱:红颜薄命。我第一次见到乡村理发师,就是陈圆圆和冒辟疆初次会面的地方。如今虎丘塔更斜了,乡村理发师的左侧,淡黄色的、褐色的虎丘塔。
夏夜与表叔在打谷场上吃粥,我把粥碗摆东摆西,看能不能照出塔影。有一次我大喊照出了照出了,原来是表叔的大拇指——他正与宋大会计说话,说到得意处,翘翘大拇指。乡村理发师的大拇指像下巴一样,也是绿绿的,如果他一直没从稻田里走出的话。表叔把一只蚊子摁死在脚背上,用嘴嘬一下大拇指,上面有他的血。我暑假在乡下什么也没学,就学这个动作,回到城里,我还是如此,拍死蚊子,把手心上的血舔掉。自己的血——表叔这样说。蚊子嗡嗡飞来,蚊子很大,塔很小,小得像影梅的铅笔。影梅是我小学同学,常用铅笔头写字。
乡村理发师在桥上停下,一只船慢慢撑来,他们说着话。在乡村,没有不认识乡村理发师的人,也没有乡村理发师不认识的人。他走家串户,见多识广,他的一把剃刀,就是这个乡村的村史,青色民谣,灰色民谣,稻田民谣,鬼馒头民谣,大拇指与虎丘塔上的民谣。
挖取吴王宝剑的秦始皇,见到虎丘塔下跑来一只白虎,就放弃这个念头,转身走了。这是虎丘由来。这时,乡村理发师朝船上丢支香烟,船上有人往桥上扔着火柴盒,乡村理发师点完香烟,又把火柴盒扔回船头。他抽的是“飞马”,俗称“四脚奔”,也为押韵——“公社社员‘大跃进’/小队干部‘四脚奔’/大队书记到‘前门’/县委领导‘月月红’”——这是稻田民谣,地位不同,抽烟的档次也不一样。“大跃进”是当时最便宜的香烟,“月月红”指“牡丹”香烟。乡村理发师抽“飞马”,也就是说他相当于小队干部。
一匹淡褐色的马飞下石桥,到我面前。
我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因为我还没让走家串户的理发师剃过头。我姑祖母叫他们剃头匠。
常来我们小巷的,是一位扬州师傅,一手夹着白布包袱,一手拿着小板凳。我印象最深是他的小板凳。给小孩剃头,他把小板凳往借来的椅子上一架,然后把小孩抱到上面,他就不用弯腰曲背咔嚓咔嚓;给大人剃头,他把小板凳往椅子下一放,让大人搁脚;没生意的时候,他自己往板凳上一坐,在井边、电线杆下、暗绿的苔藓上、惨淡的雨漏痕里,逮着谁就与谁吹牛。吴方言里吹牛还有聊天这层意思,“吹吹牛,开心”,就是“聊聊天,高兴”。
小巷的墙壁上,黄昏最先暗下,一如玻璃杯口浊厚的唇痕、茶渍。涂着口红的嘴唇,轻触玻璃杯口的时候,金鱼的扇尾被水藻合上,清风突然挂在树梢,梧桐树的树干敷着霜霜白粉,灯罩里的光掩衣而立。梧桐树的树干有着冬瓜皮肤色,它们秋波脉脉。扬州师傅看看闲人不闲,都散了去吃晚饭,只得一手夹着白布包袱一手拿着小板凳,小巷深处,一步步老不情愿地朝庇荫走去。
上午还是凉爽,扬州师傅给小辫子剃头。小辫子家以前生下的男孩,都活不过七八岁,小辫子生下,有人讲给他扎个小辫子,当女儿养,成活率就高。小辫子现在十一二岁,早不在脑后扎小辫子了,大大小小们还是喊他小辫子。这一根小辫子即使剪掉,也拖拉在他脑后。我们脑后都有根小辫子的,辜鸿铭这句话,不怎么深刻,但说得机智。小辫子直接坐上椅子,他的个头很高,就不需要再垫上那只小板凳。扬州师傅在一棵梧桐树下给小辫子剃头,周围或坐或蹲或立七八个闲人。扬州师傅见人多,就高兴,口若悬河,剃刀咔嚓,嘴巴嘀嗒,小辫子的爹着急:“别把小辫子的耳朵剃了。”扬州师傅连忙回答:“剃掉小辫子的鼻子还好,小辫子的耳朵,我还舍不得呢。你们看看,这招风耳,比‘噜噜’大。”闲人就笑,小辫子的爹也笑。“噜噜”,就是猪。扬州师傅用手指弹弹刀刃,对闲人说:“我有一个对子,你们能对上吗?”闲人让他说,他说:
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
闲人嘘他,这对子也太老了。弄个新鲜点的,扬州师傅又说一个: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
闲人搔头摸耳朵,叹气。扬州师傅说这个是绝对,唐伯虎都没有对上。闲人不信,你别卖关子,给我们说说吧。扬州师傅做个鬼脸:“真要我说?”“说!”“说!”扬州师傅假装很为难似地一张嘴,疾疾地说了出来:
男人压女人女人压床床压地地动山摇
听清的闲人就笑,没听清的让扬州师傅再说一遍,扬州师傅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我看着小辫子,心里羡慕。因为我从没让这个扬州师傅剃过头。让这个扬州师傅剃头,几乎是我童年梦想。姑祖母宁愿多花点钱,带我到店里去理发。姑祖母大概是有偏见的,认为小孩和走家串户的剃头匠熟悉,小孩会学坏。
小公园附近有家理发店,玻璃门,镜子墙,我一坐上软软的皮转椅,我就大哭。印象里只有一次没哭。我面前大镜子中一位理发师把剃下的头发归拢一堆,和进一团城墙泥里,加水,揉搓。他又往这一团黄色的城墙泥里加水,揉着,搓着,揉搓得烂烂的,又和入一捧头发——这一团城墙泥变得褐色。他蹲着,白大褂的下摆铺到地上,他像蹲在雪地,他把这一团褐色举过头项,摔下去,举过头项,摔下去,举过头项,又摔下去;一只红光满面的大白公鸡,勇敢地啄食一条飞天蜈蚣。
冬天了,理发师要用这城墙泥搪炉子。
走出稻田下了石桥的乡村理发师,他的下巴也就不绿了。但我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因为我还没让走家串户的理发师剃过头。
风大,乡村理发师说,他让我把椅子搬到屋檐底下。檐角蜘蛛网张罗,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网中挣扎。她的乳头鲜红,像刚从河里洗浴出来,皮肤,胸口,活水淋淋。直到乡村理发师走进屋檐,我才看到他的胳肢窝下夹着白布包袱,与扬州师傅差不多。天下理发师的包袱都差不多的。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在蜘蛛网里漫步——生命可爱正在于危险,一根丝慢慢缠起雪白的身体。身体内,是死,也是可能。这身体挣扎着,但可能却正安详地睡眠,梦见蜘蛛绕着圈子,把身体小心翼翼地置放在圈子当中——他躲到椅子背后,乡村理发师在我手指上卷来卷去。他拿出剃刀。我等着咔嚓的声音。屋檐底下,叠着几只箩筐,一只红光满面的大白公鸡,在我脚边绕着圈子,我踢它一脚,它飞走了。尘土,羽毛,此起彼伏。一柄锄头靠在墙上,生下根,浇一点水的话,就能青枝绿叶。乡村理发师又站到我面前,挡住虎丘塔,石桥,稻田。但我听得见河的声音,船的声音。船让河发出声音。我面前——乡村理发师这一面镜中——看到扬州师傅在一棵梧桐树下给小辫子剃头。乡村理发师也是扬州师傅,我也是小辫子。我们都是扬州师傅,我们都是小辫子。他把这一团褐色举过头项,红光满面的大白公鸡啄食蜈蚣。在乡村,蜈蚣比城里多。城里,人多。他给我理完发,拿出折刀,刮起我的鬓角。我叫道:“不,不!”妈妈说,刮鬓角会长络腮胡子的,难看。后来中学时代,青春期,我们几个要好男生,凑在一起,用铅笔刀在自己腮帮子上刮来刮去,期盼络腮胡子长出,还真有成效,不一会儿腮帮子就黑了——因为铅笔刀上残留着铅笔灰。有位女同学的父亲是络腮胡子,不但络腮胡子,身上也都是毛。我们请她吃冷饮,请她打听——这胡子和毛怎么会这么多的。女同学告诉我们,刀刮过后,再用生姜抹。我们得这秘方,觉得世界有救。一学期又刮又抹,很少感冒这倒是真的。他蹲下身,把剃刀什么的收进包袱,我见他脑袋粗枝大叶,面孔杂草丛生——如果只有一个理发师,那么,谁给他理发呢?我摸摸新剃脑袋,会思考了。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