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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②(第1页)

大林的奶奶已经是肺癌晚期,前天刚刚从县医院拉回到家里来。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病人的病确实无望治好的时候,就要在家里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死在外边是不吉利的。

大林奶奶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床边吊着输液瓶,已经瘦得脱了人形,躺在床上如同一具骷髅。村里开私人诊所的年轻大夫柱子是大林的本家叔伯弟弟,他附在大林耳边,嘱咐他与奶奶尽量少说话。

大林的奶奶看到大孙子,枯井一样的眼睛里居然还能淌出几滴混浊的泪水来。她喃喃地对大林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呢!过那边去跟你爷说说,让他别自己走,等着我一块走。”

大林流着眼泪轻声地安慰奶奶。

跟在大林身后的崔长兴听到大林的妈妈又在东屋里喊他,知道是老父亲那边有情况,他悄悄地碰了碰大林的胳膊,用手势示意他也回到爷爷那里去。

大林回到东屋,看到爷爷已经是吸气少,呼气多,收不抵支,命悬一线。

柱子也从西屋跟到东屋,他将手指放在大林爷爷的鼻孔处,过了一会,凄然地对崔长兴说:“大伯,俺爷走了!”

二林“哇”的一声先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女人哭着退出房间,崔长兴与几个男性邻居赶快给老人家更换寿衣。

老人的衣服时间不长就穿好了,刚到西屋去的大林的妈妈在大林奶奶住的那边,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朝着这边高声喊:“大林他爸快过来,咱妈也走了!”

崔长兴带着大林、二林赶紧跑过去,他看到老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她的手上还攥着刚刚从自己身上拔掉的氧气管------

两副棺材并排摆放在堂屋中间的房子里。

崔大林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爷爷和奶奶就这样走了?老两口一生恩爱,村里人有口皆碑,他们的爱情故事像一碗黏稠的糖稀,被岁月拉成了甜甜的丝线。如果是城里的居民,爷爷奶奶肯定能在街道上被评为“模范夫妻”。但是,大林并没有觉得爷爷奶奶在感情生活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只是在过正常人的日子。后来他才慢慢懂得,自己上大学之前的经历和年龄,还不能够真正领会农民传统婚姻生活中的真谛。上次回来探家的时候,爷爷奶奶的身体已经都不是很好,奶奶对爷爷说,如果她先走,就在地底下等着爷爷,但是,爷爷不能先走而撇下她不管。爷爷说,他要是身体顶不住了就先走,地底下太冷,他要把墓穴暖热乎了再等着奶奶过去。奶奶说老东西净骗人,人死后身上一点余温都没了,你还能暖墓穴,要走咱就一块走。大林当时以为爷爷奶奶是在说笑话,想不到今天却成了现实。

村里有一个承办红白喜事的群众组织,事主只管出钱、提要求,其他的事情都由群众组织的人去办。去亲朋好友家报丧的人已经出,院子里还有一伙人在搭灵棚、垒灶台,崔长兴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是累坏了,跪在父母棺材前边的草席上,脑袋耷拉在胸前竟然睡着了。大林看着精神几乎崩溃、身体快要累垮的父亲,有几分心痛,也有几分内疚。由于最近几年爷爷奶奶都有病,需要照顾,家里经济状况又不好,父亲常年为生计愁,半年多的时间没见,刚刚六十来岁的父亲显得又老了许多。对他来说,人如四季时逢晚秋,花白的头如同冰河中的芦苇,蓬乱的胡须好比冷霜下的茅草,额头上布满了被生活重车碾轧出的道道辙印,形象虽让人看了感到凄凉,却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老成厚实印象。农村有一句话叫做“男子十八,不靠爹妈”,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前几年让爸爸妈妈为自己凑学费生活费奔波,这几年又让爸爸妈妈为自己生活上找女朋友之类的事情操心,真是过意不去。北京并非千山之远,万水之遥,自己在爷爷奶奶有病期间,开始是集中精力学习,毕业后接着找工作,后来又忙着上班,不仅没有为父母分忧,反而成了他们思想上的又一个负担,自己对这个家庭的亏欠太多了!

爷爷和奶奶合葬在一个墓坑里,他们辛苦一生,最后只在大地上留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土丘,像是人生的句号。他们的旁边埋着村委会主任崔双来的爸爸崔千顷,崔千顷一辈子看不起崔大林的爷爷,还总是仗着自己家里的弟兄们多,欺负崔大林的爷爷。崔千顷生前就应当知道,人们最终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那就是坟场,生前你争我夺,死后比邻而居。

爷和奶奶都走了,人生的历程终于结束,而大林对老人的歉疚和怀念才刚刚开始。

大林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很快就过了“一七”。

大林的十天假期也过了大半,崔长兴把大林兄弟俩与他们的妈妈叫在一起,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商量事情,有人把这种商量事情的方式叫做“召开家庭会议”,当然,这种“家庭会议”没有复杂的程序,不用吃会议灶,不用服务人员和保障车辆,也没有传达贯彻的要求,更不会花公家的一分钱。

大林的父亲因为家里的生活条件不好,快三十岁才娶了腿有残疾的母亲,母亲对父亲一辈子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在邻居们的眼里,崔长兴除了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活得有点窝囊,幸运与他捉了一辈子迷藏,苦难和他交了一辈子朋友。但是,在大林母亲的眼里,丈夫是家里的英雄,他望云识天气、看地知收成,劳作时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生活中什么沟沟坎坎都能过,白天有崔长兴在身边说说话,她心里踏实,晚上有崔长兴在身边打呼噜,她睡得香甜,在清苦的家庭生活中,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当然,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比如给公婆看病借不到钱,大林上学凑不够学费,她也会背着公公婆婆、崔长兴和孩子,泪水像不尽的源泉,让时常断流的清凉河羡慕嫉妒恨。

大林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毕业以后,曾经想过回家乡展,他也知道家乡的展空间有限,计划回家乡主要还是想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但崔长兴态度坚决地反对儿子的意见,他希望大林能够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才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他也想让村里有些瞧不起他的人,特别是崔千顷的儿子崔双来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不但上了大学,而且还在大城市里找到了工作。

大林理解父亲的苦心,心里也有些埋怨父亲不了解外面的世界,给自己施加压力,像自己这样的条件,在大城市要想有尊严的生存下去会非常艰难,在大城市里并不是想干事就有工作,想上班就有单位,大城市里也不是遍地都是钱,弯腰就能捡。

在大学四年再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的时候,崔长兴对在老家过完寒假将要返校的大林说,家里的事由他和二林应付,让大林不要操心,毕业后抓紧时间在北京联系工作。

大林离开家里的时候,崔长兴递给他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破旧牛皮纸信封,让他在外边最困难的时候再打开。

大林接过父亲的信封,他不相信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父亲会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有什么锦囊妙计,只是把信封当作长辈对孩子的牵挂和思念,仔细地收藏起来。

崔长兴知道大林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并且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在电话里对大儿子说,他半年前给他的那个信封没有多大用处了,让大林拆开看过以后再处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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