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黑色教袍里摸着,好不容易才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自鸣钟来。他把这块自鸣钟塞在了子烟的手心里。轻轻地说,送给你。
然后他在子烟的头上画了一个十字,接着转身出门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子烟来不及赶出去,传教士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子烟回到灯下,仔细地看着自鸣钟,很小,足够放在衣服袖子或是口袋里。重重的,是用墨西哥的银做的。在玻璃表面下,有一长一短两根指针,钟面上有罗马数字的刻度。子烟能听到从自鸣钟的心脏里发出的声音,那是最古老的嘀嗒声,与刻漏的滴水声同时响起,居然那么相似。他闭上了眼睛,钟声和刻漏声同时撞击着他的耳膜,于是他做了一个梦。
当子烟醒来的时候,又过去了一年,除了日复一日的钟和滴水的声音以外,突然多了一阵猛烈的炮火声,巨大的喧嚣从城市的四周响起。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黑色的浓烟混杂在黑夜中,还有远方熊熊的火光。父亲冲了近来,失魂落魄地叫着,满洲人来了,拉起子烟的手就往外跑。
那一夜在无数逃难的人群中,子烟被父亲拉着向城门奔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大喊了起来,转回身去,父亲死死地抓住了他,儿子,别管你那些破烂了。父亲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忽然父亲的神色变了,他的眼球开始向外突出,张大了嘴。子烟这才发现,父亲的胸口突然多了一个窟窿,一个骑着马的满洲人手里的长矛正从父亲的后背一直插到了前胸。父亲终于松开了抓住子烟的手,慢慢地倒了下去,父亲的脸变得模糊了,连同父亲袖子里藏的那瓶香水一同沉入了黑夜的大海中。子烟立刻被汹涌的人潮挤走了,他什么都不能做,就象是一块漂流在水上的木头,随波逐流,被一片撩乱的夜色淹没。
几天以后,满洲人停止了屠城,子烟回到了城里。他的家已经成了一堆瓦砾,到处残留着灰烬和仆人的尸体。迷宫般的花园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房间也只徒存四壁。他看到房后的庭院里第一块空地的日晷已经被砸碎了,坚固的石头圆盘分成了六块,也许是用火器炸的。第二块里的五级刻漏少掉了三个“壶”,可能是被满洲人用去当马桶了。还有第三块空地里巧夺天工的秤漏,秤竿已经一断为二了。第四块空地里应该是詹希元创制的五轮沙漏,现在只剩下了两个小木人躺在地上看着他。还有那张衡发明的漏水浑天仪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半圆。
子烟默默无语地走了出去,当走到自己房间的瓦砾堆里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这让他的心里什么东西有重新恢复了温度,他仔细地听着,是自己的脚下发出了,在瓦砾堆里。他寻着声音趴在了瓦砾上,用手指挖开砖头,直到他的手指上全是鲜血,他终于在这脚下的深处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银色的外壳在沾满鲜血的双手里颤抖着,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多美啊,子烟对手中的自鸣钟自言自语着。
“嘀嗒”。自鸣钟是最后的幸存者。
子烟把自鸣钟塞在了自己的怀里,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走在江南的小径里,野地里有许多尸体,于是他坐上了一艘船,沿着蜿蜒的水道向大陆的深处而去。天气越来越凉,过了些日子,下雪了,漫天的雪花里,一袭单衣的子烟冻得浑身发抖,蜷缩在船舱里的某个角落。他的手隔着衣服揣摩着自己胸前藏着的自鸣钟,他的皮肤能感觉到自鸣钟机芯里的运行,那种轻微如自己心跳般的声音,甚至有时他会误以为自己长了两个心脏。
小河越来越浅了,船无法再行驶,他下了船。子烟可以看见远方的山丘和那些半山腰上被白雪覆盖的枯黄的茶树,他定了定神,就向山上走去。这里已经很荒凉了,连绵不绝的丘陵里见不到一个人,他越往前走山势就越高峻,直到从丘陵进入一座莽莽大山。子烟不知道自己向何处去,他已经没有家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走,仿佛前头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这时他听到钟声了,钟的声音,悠远洪亮,从前头的树林中传出。他慌乱地从怀中掏出了自鸣钟,酉时到了,太阳已经西沉了。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向钟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在密林的深处,他看到了古钟寺。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子烟在寺院里看到了一个大凉亭,亭子里面吊着一口大钟,钟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僧人。子烟原以为自己冒失地闯进来会使老和尚大吃一惊,但那僧人是如此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有些可怕,老和尚笑了笑,朗声道,你终于来了。
我终于来了?
子烟不明白,他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但他不愿意去弄明白,他知道自己弄不明白。
好的,我来了,我能不能来了就不走了。
你想来就来,你想走就走。老和尚的回答让子烟非常满意。
老师父,这里有刻漏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的钟敲得那么准时?
这需要理由吗?这口钟我已经敲了四十年了。
子烟走到了大钟的跟前,用手抚摸着钟面,铜做的,无比坚固,仿佛与日月万物共生。在黑色的钟面上刻着几行梵文。突然子烟跪了下来,把头埋在了老和尚的僧鞋上,求求你,给我剃度吧。
留着你的头发吧,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今天我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太阳已经照到了我的床上,天哪,现在至少已经是七点半了,平时我六点就要起来的,怎么,闹钟没有响,我狠狠地摇了摇它,一看时间,原来闹钟停了。我看了看三五钟,怎么也停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急忙赶出门去狠狠心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单位,但我还是迟到了。
下班以后我有些心不在焉,在淮海路上转了几圈,在一家礼品店的橱窗里我见到了一个沙漏,一般是被人们做为礼品的,沙子在玻璃里永不停息地流动着,一上一下,就象是血液循环,我盯着它看了好久,直到看得头有些昏了才转身回去。天色太晚了,我抬腕看了看表,这时我发现我的手表也停了。
回到家里,我又把我做的刻漏拿了出来,往里加了水,并做了些加工,以便它能保持一昼夜的记时。我有些糊涂,呆呆地看着水珠缓缓地滴落,我又一次被这东西吸引住了,我觉得我的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一张白纸,苍白舒展,懒洋洋地躺在一片水面上,这水面就是时间。
第二天早上,我又迟到了,迟到五分钟,按规定扣五元。第三天我迟到了十五分钟,扣了十五块。第四天干脆迟到了一个小时,这回扣得我惨了。我明白这是因为我的刻漏是越走越慢的缘故,但我真的感到我的时间是越来越慢了,我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也迟到了,今天已经是十六了,它刚刚圆。
在长长的山间小径里,子烟挑着两桶水走着,他的肩膀已不象当年文弱书生般单薄了,而变得厚实有力,稳稳地托着扁担。他留起了长长的胡须,脸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皱纹,两鬓也过早地添了许多白发。他挑着水回到了寺里,把水倒进了水缸里。
子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了,诺大的寺庙里就只有他和老和尚两个。每天的卯时和酉时,老和尚都要来敲钟,每次子烟都会悄悄地看一看自己怀中的自鸣钟。他发现老和尚就等于是一个钟,亘古不变般的准时。酉时又到了,那悠扬的钟声再次准时响起。而他的自鸣钟也始终陪伴着他,寸步不离身体,就连晚上睡觉也要安在自己的胸前。如果什么时候没有了自鸣钟的跳动,他会怀疑自己的心跳是否停止了。总之,自鸣钟已经与他合为一体了,或者说,子烟就是自鸣钟,自鸣钟就是子烟,就象老和尚就是古钟,古钟就是老和尚。
子烟。
老和尚叫起了子烟的名字。子烟来到了他面前,看到他已经从钟边下来,走到了大殿里,盘腿坐在了佛像面前。
子烟,你已经来了二十年了,你究竟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