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玉宇阁亏空许多,这时有个胡商找上门来,说是有仙家物事,加在饭菜之中,便可令玉宇阁大赚一笔。我自是不肯信他,但听他吹得神乎其神,倒也起了几分好奇心,遂要他拿那物事来看。那物事甚不起眼,只是一颗颗黑色的圆形种子,闻起来半分香味也没有。那胡商见我不肯相信,为了赚钱,终于说了实话。原来,这是一种名唤‘罂粟’的植物的种籽,倘若压碎了放进饭菜里,便能麻痹人的神志,甚而令人上瘾。严重者,便与石唐兆的症状一模一样。”
“我当时断然拒绝,并将这胡商送去官府查办。孰料他上下使钱贿赂,兼且没有什么证据,官府竟将他无罪释放。而那被处死的饭庄老板便是受了他的蛊惑,买下那罂粟之籽去贪不义之财。但那老板用料过多,以致毒死了一两名食客。官府一路追查下来,才判了他死刑。那许多蜂拥去救他的百姓,都是瘾者。”
李穆然这才明白其中乾坤,沉思良久,忽问道:“那许多瘾者之后吃不到罂粟籽,又怎么了?”
冬水摇了摇头,道:“轻者自行戒去。重者,有发疯的,有自尽的,总之是惨绝人寰。”
“这么说,是能戒掉了。”李穆然揣度着,目光盯在那一瓶解药上,“冬儿,我是习武之人,自然意志较之平民百姓要坚定些。你信我一次。我先吃着这些解药稳住蛊毒,待得三年之后真药炼成,我再戒去毒瘾,不好么?”
“不好!”冬水断然拒绝,见他目光兀自不离那瓷瓶,陡然间探手夺来,掩在了身后。
李穆然想起那每天傍晚的附骨之痛,不禁气得浑身打颤,怒道:“冬儿,你就宁可看我每天被蛊毒折磨至死么?别耍这小孩子脾气,快将解药还我!”
“穆然,你冲我发脾气么?”瞧他怒容满面,冬水无端端地心中起了一阵委屈,当场扁扁嘴,一串串的眼泪珠子就沿着面颊滚落而下。
“冬儿,你……唉。”李穆然满心的怒火顿时被她的眼泪尽皆浇灭,见她哭得伤心,蓦然间只觉好生内疚,眼看着那瓶解药只在咫尺之间,却说什么也不敢伸手强抢。
瞧他终于缩回了手,那一声叹气中满是凄然落寞,冬水心口一疼,泪水更是禁不住地落下:“穆然,我当真是怕。你不在建康,没有见到那满街的……对不住。”她回想着那人间地狱的惨象,一时又想起李穆然毒发时的痛苦,实在是五内俱焚,伏桌大哭起来。
“我不吃解药了,当真不吃解药了,以后也再不提这解药之事,好不好,好不好?”李穆然轻轻揽她入怀,右手小指与冬水的右手小指勾在一处,柔声劝道,“你看,都拉钩啦,我要反悔可就成小狗了。”
泪眼模糊间,冬水见他在旁扮着鬼脸,当下破涕为笑,“扑哧”一声,乐出声来:“我刚才还想着,你若怎么也不答应,我便死给你看,看看是解药重要呢,还是我重要些。”她说着说着,不禁略觉羞涩,脸色飞红。
李穆然伸手在她额上一弹,无奈苦笑道:“你啊,来来回回就只知道拿个‘死’字要挟我,真是怕了你。以后不许再说了,不吉利。”
冬水却不以为然,吐了吐舌,笑道:“若不拿这件事来要挟你,也要挟不到你什么。你大人大量,何必和我这个小丫头斤斤计较呢?”这最后一句话,则是学全了石唐兆求情时的语气神态。
李穆然被她逗得莞尔微笑,正自心起温暖,忽听下人前来叫门,说是大夫人令厨下备好了早饭,正在等候二夫人前去问安。
(十四)烈火焚天,睥睨生死若等闲
听仆从说慕容月等候冬水前去问安,李穆然大为不悦,当场一拍桌子,便欲发作。孰料,他刚要站起身,一双素手已按上了肩膀,旋即就听冬水欣然向外道:“我稍后就来,有劳小哥通传了。”
李穆然一时惊住,不知该喜该笑,唯有怔怔地看着冬水,喃喃道:“你刚才是、是认真的么?”一时间,他张口结舌,与平日里那舌芒于剑的饱学之士判若两人。
冬水当即一板脸,佯怒道:“自是真的。怎么,昨日在白杨林里定的婚约,你全当玩笑么?”说完了便沉下面孔,右手一偏,已自他肩膀移去他的耳垂,只轻轻一拧,李穆然顿时受痛不禁,连声求饶。
“这还差不多。”见他讨饶,冬水嫣然一笑,放开了手,“她是你的正室,我去请个安,也是应当。”语毕,便起身整了整衣衫,将发结打散开来,竟自对着铜镜,梳妆打扮。
“我来绾发髻吧。”李穆然心中一动,拦下冬水后,自取过了玉梳木篦。他与冬水少时常以易容为戏,为冬水盘拢各式发髻早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他有意不给慕容月颜面,是以手下刻意迟缓,本来一炷香功夫就可梳好,然而过了半个时辰却连一半也没完成,冬水本就困乏,竟自坐在镜前,渐渐睡熟了过去。其间,家中的下人和丫鬟们又来催了三五次,终于慕容月在大堂等得不耐烦,怒气冲冲地自行闯入书房。
“李穆然你作死么!本郡主……”那骄纵已惯的女子风风火火地推开了书房大门,还要再骂下去,却被眼前所见震慑,骤然间顿住。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往昔间冷酷异常的李穆然,竟也会有着如斯的温情款款。
听到人声,冬水缓缓转过头来,但见这郡主浓妆艳抹,艳如桃李,已与昨晚所见大不相同。她着一身绯红色的绸裳,头上对佩两支金灿灿的金凤步摇,周身上下铺金盖银,团团锦绣之中,光是龙眼大小的珍珠就缀了二十余颗,一眼望去,贵气逼人。
人言道慕容垂对慕容月宠溺非常,待她比掌上明珠更为娇贵,从这身打扮的奢华上,就可见一斑。
相较之下,冬水那一身旧到退色的麻衣,当真是寒酸无比。
冬水暗叹一声,但觉头上一紧,心知李穆然已将碧玉钗别好,遂微笑着起身,迎上前去:“冬水见过大夫人。”方要福下,忽觉脸前风起,登时轻退一步,堪堪躲开那玉掌一扇。
“慕容月!你别太过分!”虽知慕容月极尽心力也伤不到冬水分毫,但见她如斯无礼,李穆然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心头火起。
慕容月却不怕他发火,仗着自己有叔父撑腰,赫然叉起腰身,高声喝道:“姓李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大呼小叫!她既是你要纳的妾,就该明白规矩!要我在大堂等了一个时辰,把自己当作什么人物了?你也不想想,皇上叔叔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哪里有这房子住,哪里有今天的权位?我呸!”她性情暴烈如火,禀性直爽,出口不知给人留情面,即便下人在旁,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穆然的脸色一沉,转瞬间已变得极为难看。他几番举起手来又放下,委实是起了杀机。冬水在旁看得心惊胆战,念及解药恐怕还要着落在慕容月身上,忙在旁打起了圆场:“大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好。只是……穆然还要上朝,这眼见着便是辰时……”
“哼,现在知道着急上朝了?方才卿卿我我的,又怎么不晓得时辰了?”不料,她这一劝恰似火上浇油,一时间,慕容月竟是得寸进尺,话越讲越是难听。
李穆然见冬水为己委曲求全,心中好生难过愧疚,终于一顿足,一把推开了慕容月,牵了冬水便走出门去。这一推虽未用上内力,但也足以让慕容月连跌两步,踉踉跄跄,绊坐在了地上。余旁的下人们不禁都被吓得呆住,手忙脚乱扶起慕容月时,却见不知何时,这郡主已哭作了泪人,那般的伤心绝望,实为罕见。
李穆然带着冬水一路奔出了府邸,直跑到一处街巷拐角,兀地驻足,顺手一带,将冬水紧紧搂在怀中。清晨的街上鲜见人迹,是以冬水虽觉略有不妥,但因觉察出他心中的悲凉,倒也未去挣开。两人便这么相拥相偎,久久不分,亦是久久不语。
不知过了几时,听见旁边的早点摊子有了动静,冬水才略略一推,道:“穆然,你再不去,上朝当真要晚了。”微一抬头,却是一怔。映着初升的阳光,看得清楚,李穆然的眼眶竟有些通红,显见他是心潮澎湃,碍于颜面,又生生地将泪水返回了心底。
李穆然甚是不舍,用力握着冬水肩膀,道:“冬儿,真是委屈你了。方才若再不离开,我真怕自己抑制不住,一掌拍死慕容月。”
冬水故作轻松,“哈哈”一笑,道:“多谢你啦。否则你杀了她,我岂不是要自尽抵命?”
李穆然脸上余怒未散,当即凛然道:“她死有余辜。你若连她也护着,我……我……”望着冬水一脸的笑意,“我”了半天,也想不出应将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