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看完第二页,又翻过第一页从头看。坐在对面的卢运启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有不妥之处,尽管直言。这是要立即公之于世,而且会直达日酋玉旨雄一的。大敌当前,理应慎重,这也是我找世兄看的原因。”
王一民的头从纸上抬起来,又想了一下说道:“老伯所言极是。这篇答记者问极其重要,一是对日寇的公开答复,打破他们企图借助老伯英名以巩固法西斯统治之梦想;二是争取世人之舆论,使所有爱国人士都知道老伯的态度,这就可以影响一大批人。这些作用,日寇也会知道的,所以他们自然要认真研究这篇答记者问。因此老伯就要再推敲一下,万万不能授人以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对,世兄说得很透彻。”卢运启连连点头说,“请指明何处不妥,老朽再为仔细推敲。”
“那么小侄就斗胆直言了。”王一民指着信纸道,“我意‘已经灰心于仕途生活’的意思似可不用。因为老伯实际上是从‘九一八’后才‘闭门家居’的,这就容易让日寇。汉奸抓住这句话,质问老伯灰心的是哪个‘仕途’?接着就会指责您不愿为他们的‘满洲帝国’出力。再联系到下面的‘读书自得,不间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为乐趣”等,容易被他们抓住把柄。说您既把过平民生活当成乐趣,那就一定是把参加经营他们的所谓王道乐土,看成苦事了。再进一步说,您是在报上号召所有政界和知识分子都’读书自得‘,不参与政事,那就不好办了。“
“有道理,大有道理!”卢运启一边持着胡子一边点头说。
“所以小侄的意思还是在年老昏聩,体弱多病上做文章为好。使他们明知老伯是托辞却无懈可击,无隙可乘。而对一般世人及爱国人士,能使他们知道老伯明确的态度,以及不出山的决心就可以了。”
“好,大有见地!世兄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我从前有过一些西席幕僚,却都没有这样思想敏捷,见地深刻的。我为守全……”卢运启边说边回身看卢秋影。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已经不见了。卢运启眉头一皱,对着站在门旁的冬梅问道:“上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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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才出去了。”冬梅忙答道,“老爷有事我去叫他。”
“不必了。”卢运启一挥手,紧蹙双眉,长叹一声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可惜我那淑娟是个女孩子,如能生为男人,不知要胜过他多少!”
王一民从前恍恍惚惚听见过卢运启还有个女儿,是三姨太太所生,详细情况不了解,这时忍不住问道:“老伯还有位女公子吗?”
“嗯。”卢运启点点头说,“是守全的姐姐,从小就聪明贤淑,能文善画,现在跟她生母住在吉林老家。我就只有这么一儿一女,又因他们生母不合,只好两地分居了。”说到这里他又挥挥手说,“不谈这些了。这篇《答记者问》我再重新写一份,你说的让他们‘无懈可击,无隙可乘’,一句话抓住了通篇要领,使老朽深为钦佩。”
“老伯过誉,真使小侄坐卧不安了。”王一民忙摆着手说。
卢运启又高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对冬梅说:“招呼守全进来上课。”然后又转过来对王一民一抱拳说,“望世兄能点石成金,化顽石为玉帛,我就把这个不成器的犬子交给你了。”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小侄一定尽力。”
卢运启点点头向外走去。
王一民一直把他送出屋门。
14
王一民从卢运启家出来以后,又赶到教堂街负责印刷和发行工作的谷音同志家里,协助他印了大半宿传单,后半夜三点才回到花园街住处。翻墙进屋以后,顾不得脱衣服,就囫囵个儿躺在床上了。原想眯一觉就起来,谁知太累啦,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等到睁开眼睛时,那厚厚的窗帘缝隙已透迸一线金黄|色的阳光。他忙掏出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一看,哎呀,七点一刻!离上班时间只有四十几分钟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洗了一把脸,空着肚子就跑出了屋门。
他今天本想早一点去,因为新任的日本副校长昨天到校了。这不是一般的副校长,他名叫玉旨一郎,原来竟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
整个黑龙江省和那么大的哈尔滨市重要机关有的是,玉旨雄一为什么单单把他侄子派到一所中学来?这个谜目前谁也解不开。
当然,那时候中学也很重要,当个中学首脑也不简单,在县城里可以和县太爷平起平坐,在哈尔滨也可以处处出头露面。因为整个哈尔滨当时只有一所大学三所中学。而一中又是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中学。所以一般来说并不太低气。但无论怎么说这里终究是所学校啊!讲统治也只能统治一所大楼,一片操场,四十多位教职员,六百多名学生,如此而已。
但是他却来了。他来干什么?人人都在思考,王一民更不例外。现在他走在路上还在琢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这个日本人。
昨天,全校教职员都集中在会议室里,等候欢迎这位新来的外国统治者。通知下午一点来。但是按以往的惯例,这种人物出场总要晚一会儿,用以显示他那可以左右一切的权势。所以一点快到了,大家还在仁一堆俩一伙地闲聊。等到挂在墙上的大壁钟“当”地敲了一响的时候,人们还像没听见一样。屋里人没听见,外面的人可听见了。这一响就像开门钟一样,门随着钟声开了。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人个头差不多,都有一米七八高。走在前边的三十多岁,后面跟着的有五十多岁。
这两个人一进来,乱糟糟的屋子立刻鸦雀无声了。因为后面跟进来的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就是本校校长孔庆繁。走在他前边的是谁那就不间而知了。
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两个人。
五十多岁的孔庆繁看上去好像有六十多岁。他腰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两腮深陷,黄|色的长脸上挂了一层灰蒙蒙的烟容。西装虽然很新鲜,却掩盖不住他那一身暮气。
那个日本人比他年轻得多,可是后背也有点驼了,真像要和老孔头子配对一样。他的脸色是纯亚洲人的淡黄|色,圆脸,鼻子比一般日本人的要大。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贬称叫“小鼻子”,这对他就不适用。他鼻子不但大,鼻头也很圆,配上他那厚嘴唇,倒比较协凋。他戴了一副茶色的眼镜,使人看不大清他的眼睛。王一民从远处看见过他的叔叔,那是一个矮个子。可他这个侄子却不矮。他叔叔穿的是中国服装,他也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布长衫。冷眼看去真像是个中国人,长相和气质都像。
孔庆繁先开了口,他指着身旁的日本人说:“诸位同仁,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新任命的副校长,玉旨一郎先生。”
还没等大家有所表示,玉旨一郎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没想到他会行这样一个见面礼。日本人是好行礼的,但那是在一般情况下,现在这是来统治学校呀,是要君临一切的。可是他竟行起礼来。弄得在场的教职员措手不及,有的也就跟着行上礼了,有的还按照原来的想法拍巴掌,也有的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即没行礼也没拍巴掌。结果巴掌拍的稀稀落落,站的人也七高八低。
孔庆繁见这乱糟糟的样子忙摆摆手说:“诸位静一静,现在我们请玉旨副校长训话。”
玉旨一郎笑了,他的牙也很大,一笑露出一排板牙。他笑着说——他说的中国话竟也和他叔叔一样纯正,无疑问这也是个小中国通了。
“敝人今天初到贵校。”说完这第一句话,他又笑着摇头说,“不对,不能说贵校,得说我们的学校。”
他这句话把大伙都说得脸上有了点笑模样,紧张、敌对的情绪有些缓和了。
“敝人才来,说不出什么,更谈不到训话。咱们来日方长,以后还要请诸位同事多多指教。”说完这句话他又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