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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雪下了化,化了又下,最后冻成了冰。小镇灰暗的建筑物都戴上了白色的铃、白色的帽子,加上白眉毛,家家门口扫出的通道像是战壕。港口装煤的船空着进来,满着驶走,但是煤从地底下挖出来并不容易。好矿工也有失误的时候。他们举手举脚,行动迟缓。机器坏了,花了好长时间才修好。国土沦丧的人民默默地、耐心地等待复仇的机会。出卖过国家的人、帮过入侵者忙的人——其中许多人以为他们这是为了国家,为了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发现他们所取得的控制是不稳定的,发现他们从前认识的人现在冷眼相对,从不同他们说话。

空中游荡着一股死气,在等待着什么。铁路时常出事,这条铁路沿山伸去,将小镇与全国各地联系起来。大雪块纷纷崩在铁路上,造成路轨分裂。不先检查铁轨无法通车。为了报复,不少人被枪决,但情况并没有改变。一伙又一伙青年时常逃往英国。英国飞机轰炸煤矿,煤矿受到破坏,敌我双方也都死了人。这也没有什么效果。冷冷的仇恨随着冬天与日俱增,这是那种缄默、阴沉、等待着的仇恨。食物供应受到限制——只给顺从的,不给不顺从的——于是全体人民顺从,但这是阴冷的顺从。透过表面,看得见人民眼里深刻的仇恨。

现在被包围的倒是那些征服者本身,团部军人处身于默默的敌人中间,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万一他放松了,他就不见了,尸体被埋在雪堆里。如果谁独自一人去找女人,他就会失踪,尸体被埋在雪堆里。团部的人只能在一起唱歌,一起跳舞,后来舞也不跳了,唱的是想家的歌。他们谈的是喜爱他们的朋友和亲戚,他们渴望的是温暖与爱情。一个人当一天兵只能当几个小时,一年只能当几个月,其余的时间他要做一个男人,他需要女朋友,需要喝酒,需要听音乐,需要欢笑和安逸,这些东西一断绝,他们越发渴望,无法自制。

这些人老在想家。团部的人开始讨厌他们所占领的地方,对老百姓的态度很简慢,老百姓对他们也很简慢。征服者中间渐渐产生一种永远克服不了的恐惧,怕他们永远不得安宁,永远回不了家,怕他们总有一天会垮台,像兔子一样让人满山遍野追着逃跑,因为被占领的人无法消除他们的仇恨。巡逻兵见到亮光,听到笑声,为之吸引,也想去找乐子,但等他们凑近去,笑声中止了,温暖的气氛消失了,人民变得顺从而又阴冷。士兵闻到小饭馆烧菜的香味,进去叫了热菜热饭,可是发现不是太咸,便是胡椒放得太多。

士兵们读到国内的消息,其他被征服国家的消息,这些消息永远是好的,他们信了一阵子,不久之后他们不再相信了。人人心怀恐惧:“国内就是崩溃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们,等我们知道又太晚了。这里的人饶不过我们。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他们想起他们的军队撤退时经过比利时和撤出苏联时的情景。有学问的人还记得撤出莫斯科时疯狂的惨状,当时每个农民的耙叉上都沾有血迹,尸体烂在雪地里。

他们知道当他们垮台、放松或者睡得太久的时候,他们也会碰到同样的遭遇,他们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心神不定。他们提出的问题,军官答不上来,因为军官不知道。军官也没有得到通知。国内发来的通报,他们也不相信。

这些征服者就这样害怕起被征服者来了,他们神经脆弱,晚上见了黑影就放枪。阴冷的缄默老是跟随着他们。一个星期疯了三个士兵,整天整晚哭哭闹闹,最后只能把他们送回国去。要不是被送遣回国的疯士兵最后被处以仁慈死刑,其他人早就疯了,因为仁慈死刑这种死法想起来就叫人害怕。恐惧爬上营房里士兵们的心头,恐惧爬上巡逻兵的心头,使他们变得残酷起来。

过了年,夜更长了。下午三点天就擦黑,要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亮。愉快的灯光照不到雪地上,因为军令规定,为防止轰炸,窗户不得透出亮光。然而等英国飞机走了之后,煤矿附近总是亮起几盏灯。有时候哨兵开枪打提灯的人,有一次打了一个手拿电筒的姑娘。这没有效果,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军官的情绪是士兵情绪的反映,他们能克制是因为他们训练完备,他们办法多是因为他们责任重,但恐惧同样存在,只是藏得更深,种种渴望在心头锁得更紧。他们受到双重的神经压迫,被征服的人民两眼看着他们的闪失,自己人注视着他们软弱之处,所以他们的神经紧张到了破裂的边缘。征服者处于可怕的精神包围之中,不论征服别人的还是被征服的,人人心里都明白,一旦崩溃将是怎样的后果。

市长官邸的楼上房间里,舒适的气氛已经消失。窗户上紧紧地贴着黑纸,屋里四周都是一小堆一小堆宝贵的军械,这些东西不可忽视,例如望远镜、防毒面具和头盔。纪律倒是松了一些,好像军官们明白有些地方必须放松,免得机器垮台。桌上放着两盏煤油灯,发出强烈的光芒,把巨大的阴影投在墙上,它们嘘嘘的声音成了屋里的暗流。

亨特少校还在干他的工作。他的制图板现在永远支着,因为他建造得多快,炸弹也几乎光顾得多快。他倒并不难过,对亨特少校来说,建造就是生命,而他在这里建造的任务超过他所能设计或完成的能力。他坐在制图板前,身后点了一盏灯,丁字尺上下移动,手里的笔忙个不停。

帕拉克尔中尉的胳膊还吊着绷带,他正坐在中间桌子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画报。汤陀中尉坐在他对面写信。他把笔捏得很高,偶尔抬起头来望望天花板,为他的信找词儿。

帕拉克尔翻过一页画报说:“我闭着眼睛也能看得见这条街上的每一家店铺。”亨特干他的工作,汤陀写了几个字。帕拉克尔继续说:“就在这后面有一家饭馆。你看这画报上有,叫勃顿斯。”

亨特没有抬头,应声说道:“我知道那个地方,海扇做得挺好。”

“做得好,”帕拉克尔说,“那家店什么都做得好。没有一样菜不好。他们的咖啡——”

汤陀抬起头来说:“现在没有咖啡了,也不做海扇了。”

“嗯,那个我不知道,”帕拉克尔说,“他们以前做得好,以后也不会坏。那儿还有一个女招待。”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描绘她的身材,“金黄色头发。”他低头看杂志,“她的眼睛最奇怪——我是说——老是水汪汪的,好像刚刚笑完或者刚刚哭过。”他望望天花板,轻柔地说:“我同她出去玩过,很可爱。不知道我后来为什么不经常去,也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那儿。”

汤陀忧郁地说:“怕不在了吧。也许在厂里干活。”

帕拉克尔笑着说:“我希望国内对姑娘们不实行定量供应。”

“为什么不呢?”汤陀说。

帕拉克尔开玩笑说:“你不大关心的事,对不?不大关心,你不关心!”

汤陀说:“我只把姑娘当做姑娘来喜欢,不让她们爬进我其他的生活。”

帕拉克尔揶揄说:“我看她们好像整天爬满了你的生活。”

汤陀不想谈这个问题。他说:“我讨厌这些该死的煤油灯。少校,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发电机修好?”

亨特少校慢慢地抬起头来说:“现在该修好了。我找了几个老实人在修。以后我想加双岗保卫。”

“你抓住那个破坏发电机的人了吗?”帕拉克尔问。

亨特冷酷地说:“五个人里面总有一个。我把这五个人都抓起来了。”他边想边说,“如果你懂电,破坏一台发电机可容易了。一短路,它就坏。”他说,“电灯现在该亮了。”

帕拉克尔还在看他的杂志。“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解脱,什么时候才能回国住一段时间。少校,你想回家休息一下吗?”

亨特停止工作,抬头一望,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情绪。“当然想啰。”他恢复了常态,“这条支线我建了四次。我不明白炸弹为什么老炸这条线。我真讨厌这段路轨了。每次都得改变线路,就是因为那些弹坑,没有时间去填。土冻得太硬了,工作量太大。”

电灯突然亮了,汤陀马上伸出手来拧掉两盏油灯。“嘘嘘”的声音从房间消失了。

汤陀说:“感谢上帝!这嘘呀嘘的,听得我难受。让人觉得好像有人在屋里说悄悄话似的。”他折起正在写的信说,“奇怪,来的信不多。这两个星期我只收到过一封信。”

帕拉克尔说:“也许没有人给你写信。”

“也许是吧,”汤陀说,他对着少校,“如果有什么事——我是说国内——你说他们会让我们知道吗——我是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像死了什么人或者类似的事情?”

亨特说:“我不知道。”

“啊,”汤陀继续说,“我真想跳出这个破地方!”

帕拉克尔插话。“我原来以为,你不是战后想在这里定居吗?”他学着汤陀的腔调说,“把四五个农庄合并在一起,真是个好地方,住家最适合。是不是这么说的?当一个山谷里的小君主,是这么说的吧?这里的人好,快快乐乐的,美丽的草坪,小鹿啊,小孩啊。你是这么说的吧,汤陀?”

帕拉克尔说的时候,汤陀的手放了下来。他双手捧住脑袋,激动地说:“安静点!别这么说话!这些人!这些可怕的人!冷冰冰的人!他们看都不看你一眼。”他打了个哆嗦,“他们从来不说话。你问他们话,他们像死人一样。这些人,你说什么他们干什么,可怕。那些姑娘像冰冻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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