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之后,明珠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到底个人有个人的际遇和活法,她左右不了严鹤臣,连自己都自顾不暇。如今也只当他是命中过客,错肩之后,若想再见,也只能盼着缘分使然了。
太后待她亦是一如既往的,只是太后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过了盛夏之后,整个人像是一朵芙蕖一般,渐渐地凋落干瘪了,哪日精神头好些,就到后头的园子里逛逛,若是精神头不济,也只能是缠绵床榻,难以起身了。
皇上心里挂牵,三天两头跑来问安,太后总是笑着说没事,一天强过一天,可明珠却知道,太后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着一丝余力苦苦熬着。宫里有讲头,抱孙不抱儿,也唯有姚皇后带着两个皇子来时,太后打起精神头好生问一问皇子们的课业和饮食。
明珠心里也难免生出了几分酸楚来,这日天气晴好,太后也难得有心气在园子里坐一会儿,后头跟着乌泱泱的一堆人,有抬凳子的,又拎茶水的,还有拿吃食的,太后再年轻些的时候,向来是不喜欢这些排场的,她几次要求节俭阖宫用度,为国库省下些银两,如今一日复一日,身子骨凋敝下去,她对这些虚无的煊赫,也不那么抗拒了。
明珠扶着她在亭子里坐下,五十岁的太后微微眯着眼,看着已经初显寥落的园子,而后她侧目看向了明珠:“你瞧,紫禁城这一年的夏天,是不是和去年的没什么不同?”
明珠犹疑了片刻,轻声道:“岁岁年年花相似,不管在何处都是一个理儿,又不只有宫里是这样。”
“倒是你长了伶俐的嘴巴。”太后笑笑,拉过明珠的手,她本是不太喜欢明珠的,能和严鹤臣攀上关系的人,哪里有简单货色,可相处时日久了,明珠分明只是一个温吞的女郎,太后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信自己的耳朵,故而一来二去,也对她有了几分亲近。
“只怕明年的夏天,我这老婆子就看不见了。”她也算是在掖庭里叱咤风云数十年了,从贵妃到皇后,再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王座,站在所有女人都要仰望的顶峰,她的心里如今早已没了翻云覆雨的凌厉,反倒开始慢慢变得平和了。
明珠静静地看着太后的眼睛,年逾半百,她依然有着冷静的目光,像是能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洞穿,太后挥了挥手,让旁的宫人都退后几步,而后轻声问明珠:“你为何不愿意入宫呢?做皇上的女人,得到数不清的荣华。”在她心里,天家是最显赫的家族,这意味着权力与财富,没有任何人能够抵制这莫大的诱惑。
明珠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对于太后的敏锐十分不安,可目光依旧坚定:“天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富贵去处,可奴才粗笨惯了,只怕服侍不好主子,落人话柄,日后给母家蒙羞。”
太后抬起头看着明珠清润的眼睛:“你实话告诉我,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严鹤臣的眼睛一瞬间从她的眼前闪过,那双常年空濛带着慈悲的眼睛,幽深而空旷,没有半分感情似的。明珠的目光莹然而坚定:“奴才没有心上人。”
太后嗯了声,轻轻用凉扇打风,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风景才说:“哀家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想给你们都指个好去处,日后也便不用再陪葬了。”皇家讲求的排场,哪个主子死了,都要找好些个奴才,灌了水银下肚,而后埋进皇陵里陪葬,太后年轻的时候杀了不少人,从乱臣贼子到天家骨肉,如今早已不想再生杀孽了。
“这阵子听人说你同太礼监走得近些,过阵子你收拾东西过去吧,郑容那边我早就说好了,你若过去,也会有你的位置。”太后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一样,“熙和日后要去内务府的。只是内务府是后宫,归司礼监管辖,太礼监便不同了,一应事务报与少府监,只不过少府监里头有几个女官,你过去当差也好行事。”
太后说话的样子像慈祥的祖母似的,一样一样交待着自己的身后事,都把身边的人妥帖安置了,明珠听了鼻酸,几乎要掉泪,她撩着裙摆在太后面前跪下,泪珠子就在眼眶里头含着:“老祖宗怎么说起丧气话了,老祖宗自然是福祚绵长的。”
太后瞧着明珠,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几分喜欢,这样的孩子不想去后宫,也不喜欢皇帝,是她没料到的,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若是牛不喝水强摁头,日后只怕再结怨偶,前半辈子做了许多有损阴德的事,如今她这般争高争低的心思也淡了。太后不知道她心里对严鹤臣有几分真,严鹤臣到底是一厢情愿还是郎情妾意,瞧这模样,只怕是严鹤臣自己生了什么心思吧。
想想就这般死了,还有几分不甘心,日后只怕再没人知晓严鹤臣的身份了,他的身份怕是要随着她一同埋到土里了。太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珠却红着眼睛连喊了几声老祖宗。
“你这孩子,眼窝这样浅。”太后的语气里有几分慈祥,她看了看天色,轻声说:“回去吧。”
严鹤臣离开掖庭已经半年多了,从莺飞草长到如今百草凋敝。太后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明珠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万福宫,反倒是太后板着脸让熙和姑姑把她赶走了。明珠知道,太后怕担忧自己时日不多,到时候来不及安置好她。
她别无他法,只是临走的时候跪在万福宫外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郑容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坐在太礼监的宝座上,她手里握着大理寺并着礼部吏部的卷宗和文书,十分平静地审视着明珠。太礼监是景帝在位时为平衡相权所设置的,太礼监、少府监、司礼监里面的人右后宫中人担当,直接听命于御前,相权三分,也算是平衡朝野。
明珠站在她面前,神情平静。郑容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才说:“太礼监向来不养闲人,没有精钢钻就别揽瓷器活,你受太后之命前来,我照样可以把你赶出去。”郑容和严鹤臣是两类人,严鹤臣像是蛰伏着的狼,伺机而动,而郑容却像是狮子,端的是磊落光明,不喜欢给人精神上的压迫。
明珠点头说知道了。她从心里面生出几分对郑容的羡慕,羡慕她举手投足都是飒沓风情,羡慕她有自己驱动自己的本事和魄力,故而对她的尊重非同一般。
起初不过安排她做些寻常的杂物,整理卷宗或是旁的什么,后宫不得干政,明珠身上没有官衔儿,这些与朝堂相关的事,明珠插不上嘴,也无权过问。可若是调配阖宫用度,分配赏赐,明珠上手学得很快。她心里头对郑容的一切都发自内心的崇拜。
直到那一日,从内务府回来,明珠瞧见院子里乌泱泱地站了两排人,看模样穿戴,分明都是掖庭里的羽林郎,太礼监里头所有的宫女女官都被赶了出来,明珠立在檐下不解其意。只得随着众人在一旁等着,过了半个时辰,就见皇上从里头走了出来,他的衣冠还算整齐,有小黄门上前整理好他的青玉佩绶、和羊脂玉带。
皇上迈着阔步走了,也不见郑容从里头出来,明珠直愣愣地走进去,就看见郑容坐在桌边,慢慢梳着自己的长发,她鸦色的长发垂了一身,像是光润明亮的绸缎,上头半点装饰也没有,脱去了官帽,整个人也有了几分身为女子的柔旎来。
众人皆见怪不怪,明珠心里惴惴不安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想不到郑容和皇上还有着这样一层干系,也难怪她深受皇恩,荣宠不衰,许许多多的赏赐,常常流水地赏给她,如今想来,皇上打得也是一手好算盘,左口袋的银子流进又口袋,里外里都是一家人的。
郑容也并不觉得羞赧,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便开始一样一样地把事情部署下去。太礼监里头是整个掖庭,难得一处不分男女,任人唯贤的地方,只不过到底顾忌着仁义礼教,男女臣工大都各司其职,办事的地方也不在一块儿,鲜少有聊天攀谈。
带着明珠同内务府往来的宫女名叫珍珠,到了年底就能放出宫了,她急着找人顶替她的活计,故而对教导明珠也格外用心费力。明珠学得快,也乐意用心,故而学得比旁人也要更好些,郑容对她也算得上满意了。
半年的日子过得像流水似的,明珠仍旧是整日奔波在太礼监与永巷只见,与阖宫上下、内务府皆有所往来。她上手学得快,待珍珠离宫之后,郑容给她冠了一个头衔,倒不是什么煊赫身份,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可明珠依旧心满意足起来。
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就连除夕都没有什么欢喜的气氛来,明珠从少府监回来的时候,又见着一堆人呼呼啦啦地围在院子里,轮番儿和郑容见礼,明珠不知其意,又走近了几分才说:“姐姐当真是好运气,如今入宫便封了才人,如此就恭喜姐姐了。”
郑容求仁得仁,如今终于离她心仪的位置更近了一步。皇上算盘打得好,若是太后新丧,就算是帝王家也要为太后守上一年的孝期,日后只怕要再等上好些个时日,索性在这个时日里头迎了郑容入宫。
赏赐流水一样送进来,送到郑容眼前,郑容单手撑着腮,十足十的妩媚模样,她对着明珠温婉一笑说:“你的风名我早有耳闻,如今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入宫呢?”
皇上对明珠的态度微妙,在掖庭里头早已算不得什么秘密了,明珠微微蹲了蹲身,轻声说:“人各有志,奴才不想图这些天家富贵。”说完了反倒是自己自觉失言,惴惴的不安,生怕郑容觉得她别有所指,意图嗤笑她贪慕富贵似的。
郑容比她想得开,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个笑容,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可忽视的风情:“我和你相反,我到底是贪图了这富贵荣华。”而后便是沉默,她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