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州地界,当地人的口音听来有趣,软哝哝的,尾音更是轻快。陆准沿途买两只梨子,而后便没完一般,嘴里翻来覆去地学舌:“可脆可甜,润嗓子的香梨。”
容落云啃着一只:“老三,上官道。”
两人行出林间,及至官道,马儿慢腾腾地、疲乏地走着。晚霞逐渐褪尽,入夜了,官道旁的驿馆挂起橘红的灯笼。
容落云翻身落地,将马驹交给驿馆的小厮,陆准跟随着,关心道:“驿馆可有空缺的上房?”
小厮回道:“有是有,不过价格抬了些。”
陆准一听便不高兴,塞北打仗,往北边的大货、押镖的私物皆大幅减少,生意冷清还抬高价格,是哪门子的道理。
小厮说:“客官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塞北打仗。”黑黢黢的,面上的得意却掩不住,“定北侯之子,霍临风霍将军,客官可知晓?”
容落云倏地抬眼,陌生人嘴里吐出“霍临风”三字,叫他猝不及防。拎着竹筐,指甲抠饬藤编的花纹,他摇一摇头。
“霍将军归塞打仗,一路的驿馆布满骁卫,我们这家便是其中之一。”小厮讲道,仿佛在讲一件光耀门楣的大事,“这可是朝廷指派过,霍将军下过榻的驿馆,价钱当然水涨船高。”
原是如此,陆准听罢愈发不高兴,啐了一句:“霍临风住过便涨价,他睡过的床、沐浴的桶,唆过的勺,索性供起来烧香好了!”
小厮辩不过,牵着马驹躲去后院,三言两语间天已经彻底黑透。容落云和陆准登入馆内,饿得狠了,先在一楼用些吃食。
周遭仅一桌人同堂用饭,颇为冷清,说句话也听得分明。容落云静静饮茶,竹筐搁在长凳上,盖着盖子,弥漫出一股淡淡的畜生味儿。
陆准好奇一路,憋坏了,探手将盖子轻轻一掀。啪嗒,刚掀开一道小缝,复又猛地盖住,竹筐里头竟窝着那只狼!
“二哥,你带它做甚?!”他压低音调,“哪有带活物的!”
容落云啜着淡茶:“你不也是活物吗?”正说着,饭菜端来,他捧起热乎乎的一碗饭,“吃罢,小活物。”
陆准禁不住招逗,乖顺地吃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竹筐。奇怪,这一路颠簸,那小畜生竟未露过头,也未曾嗷呜一声。
方才掀开盖子一瞧,似乎还在睡觉?
他问:“二哥,狼崽怎的这般安生?”
容落云说:“敲死了。”
陆准吓掉筷子,虎毒不食子,这位哥哥好狠的心。转念一琢磨,他在对方眼中亦是“活物”,若恼了他,会否也一掌给个痛快?
小财神战战兢兢,鸡翅膀,鱼肚肉,嫩生生的菜心,全夹到容落云的碗里。容落云抬眸看他,他奉上莞尔一笑,犹如朝暮楼中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容落云则是无情的恩客,只一味地吃,当下又啃起鸡翅膀来。刚咬掉翅尖,隔壁桌杯盏相碰,旁若无人地痛饮。
其中一人说:“还是江南太平,那苦寒之地熬煞人也。”
另一人附和:“没办法,咱兄弟走的是皮货生意,怎能不受那份罪。”斟满酒,酒气掺着怨气,“奈何北边打仗,罢了,早早到江南过冬去。”
这句说罢,心照不宣地露出笑,隐约有一丝腌臜下流的意味。“兄长也没带妻儿?”年轻些的说,“听闻兄长在江南置了宅子,还娶了一房美妾?”
容落云竖着耳朵,面上低眉敛目的,好似专心地吃,实则听得津津有味。这些往来南北的生意人,在老家有妻有子,在江南置办外宅,何其负心。
“弟弟听说没,那霍将军前阵子就住这儿。”年长的说道,“霍将军若一去不返,他在西乾岭的娇妾、小情儿,得多寂寞?”
陆准闻言,偷瞄容落云一眼,那颗青瓜蛋子的心有些抽搐。不待他缓和,隔壁又说道:“听闻霍将军不爱寻花问柳,颇为洁身自好。”
另一人反驳:“天下哪有那般的男人,掩饰罢了。”而后放低声音,隐秘地说,“那是做给上头瞧的,堂堂小侯爷,要娶的女儿定是名门闺秀,公主都说不定,怎敢传出风流不羁的花名?”
字句尽入耳中,容落云撂筷,朝旁边轻瞥一眼。陆准生怕血案发生,悄悄拉扯容落云的衣袖。
容落云挣开:“我乏了,上楼休息。”
陆准立即起身,拎着包袱竹筐回房间去,关好门,把狼崽抱出来搁在榻上。“二哥,你气恼吗?”他犹豫道,“其实那两人说得有点道理……”
容落云绕至屏风后,宽衣解带,扑通坐到桶内。有何道理,娶名门闺秀的道理,还是娶公主的道理?
陆准说:“要紧的并非娶谁,在于会否婚娶。即使他还惦记你,若他爹要他成亲,他违抗父命不成……”
屏风后的光景朦朦胧胧,飘散的热气烟烟袅袅,偏生容落云的话冷硬非常。“父命?”他轻哼一声,“那我杀了他爹,还有何父命?”
陆准瞠目,骇得抱紧狼崽,苍天哪,连心上人的爹都敢杀,也忒疯了。他既惊惧又好奇,倘若霍临风真的婚娶旁人,该当如何呢?
哗啦水声,容落云裹着袍子绕出来,周身冒着湿热的气,脸蛋儿,膝盖,一双水淋淋的足,哪哪都透着浸泡后的淡粉色。
人恰如其名,一张好面容,流云飞落的缱绻态。
这模样,该是文文弱弱的公子哥,执书握笔,说些酸词和诗赋。可他走近了,夺下狼,捋着小畜生问道:“你说什么?”
陆准喉结一滚:“若是霍临风婚娶,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