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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重建哈姆雷特分析之三(第1页)

“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啊,真糟,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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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要惩罚罪恶,重建正义的王国,这是一条贯穿全剧的表面的主线。如果在这条主线之下没有心理的层次,那么讲述的就是一个常套的、庸俗的故事,即使再精彩,也只是叙述了现象,没有触及本质,高级的文学都是有层次的文学,下面的世界同表面的世界形成对称,随叙述的推动遵循各自的规律一道向前发展。没有表面的框架,叙述就失去了界限;没有内在的层次,叙述就成为干瘪的俗套。在这个意义上,《哈姆雷特》是几百年前的文学先辈创造的完美的艺术典范。作者不是要讲宫庭阴谋的故事,而是要讲人性的故事,要从更深的层次上为世人启蒙,让人看清自己所处的现实,让人心向好的可能性发展。但是这种特殊的文学只能出自天才的手笔,任何事先的构想和策划均与它无关,因为人心是一个无底洞,单凭理性人不可能窥见它的秘密,在那个无底的黑洞里,勇敢的探寻者凭蛮力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往往能意外地创造出文学上的奇迹。但这种情况是很稀少的,就是同一位艺术家,也不见得每篇作品都能深入到那个秘密的王国,这要依靠天赋和机运。

重建丹麦王国的努力是一种全盘失败的努力。被时代教养出来的王子身上处处打着时代的烙印,每一次行动给人带来的总是无穷无尽的沮丧;越行动,反而离理念中的目标越远,就好像是既糟蹋自己又在世俗中乱搅一气,弄得亲人丧命,仇人逍遥,最后的结果也是不了了之,将重建的计划草草作几句交待便收场。是什么东西在作者内心作祟,使得他讲述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故事呢?当然是艺术的直觉在作怪,这种直觉让笔带领作者前行,去那陌生的风暴里,于是表面的叙述框架便具有了全新的、同常识相反的意义。

哈姆雷特是丹麦宫庭里一起杀父和复仇阴谋中的英雄,是正义的光辉象征。但是作者对于“英雄”、“正义”这些常套的用词却有着他独特深入的解释,他成功地用戏剧语言完成了他那天才的解释。通过他的解释,我们看到正义是被掩埋在历史沉渣底下那看不到的理念;而所谓的英雄,只是一个内心阴暗绝望的、快要变成幽灵的人。然而这就是真相,有勇气凝视真相的人,才能谈到正义、良心这类字眼,也许还有美感。实际上,无论哈姆雷特根据自身的教养(或本能)如何行动,等待他的总是失败。也就是说,他同父王所信守的正义的理念在世俗中是以失败来阐释的。要实现正义,简直比登天还难;每走一步,每死一个人,良心上的罪感就增加一重;到了最后正义变得遥不可及,而是否能真的实现它简直就无关紧要了。但在那激动人心的悲剧情节中,读者是不会去关心结果的,因为结果就是既定的没有结果,正义的理念只会在行动者的心中闪光,并萦绕在读者的脑际,从而将那无望的、昏沉的夜刺破。读者因而陷入这个问题的沉思:哈姆雷特在注定要失败的王国重建的企图之下,隐藏着什么样的更深的,也许连他自己也也没意识到的企图呢?这一再的延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用不着怕什么预兆。一只麻雀、没有天意,也不会随便掉下来。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今天不来,明天总会来:有准备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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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哈姆雷特的话可以看出,他的愿望和行动都只能出自“心”的指示,他是一个按本能行事的人(当然本能不会赤裸裸地现身,它奇妙地同他自身的教养素质重合),而本能创造的每一奇迹,都是灵魂的重建。人通过摧毁来达到认识,边做边觉悟。这个沉痛的过程是不知不觉的,正如同艺术的创造不能被意识到一样。王子像是随波逐流,又像是被一股魔力所摄住;有时犹豫得莫名其妙(如一再放过恶贯满盈的国王,在宫庭里游游荡荡),有时又杀气腾腾(如错杀波乐纽斯);总之一招一式都没有了定准,连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事情来了才会随机应变。王子的这种状况正是那种塑造灵魂的境界。谁也没法知道灵魂是什么样的,当人不去想它时,它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它的崭露只同一样东西有关,那就是生的冲动。哈姆雷特于无意识中做下的那些事,正在改变着先王遗传给他的灵魂的形象,他用更趋极端的表演,刷新着精神的历史。

“死,就是睡眠睡眠,也许要做梦,这就麻烦了我们一旦摆脱了尘世的牵缠在死的睡眠里还会做些什么梦一想到就不能不踌躇。这一点顾虑正好使灾难变成了长期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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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出于什么顾虑,王子选择了灾难,选择了长期的折磨,在进行失败的丹麦王国重建工程之际,成功地重建了王国的魂。这种新型的国魂,具有自我意识的幽灵,只能在无意识的盲目奔突中产生,自始至终只能是死而后已的牺牲。只有那些窥破了人生意义的人,才会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把人生当舞台来表演一回。所以又可以说哈姆雷特重建的是艺术之魂。这种工作排除了功利的因素,一心只向往那纯净的境界。在无名的焦虑的驱动之下,王位啦,社稷的安危啦之类的俗事全都不加考虑,王子只对一个人负责,就是那似有若无的幽灵,于是所谓的“复仇”和惩恶扬善成了一团混乱的杀戮。这一切显然是出自作者那个艺术自我的阴险安排,它要跳出来唱主角,就将一切现有的都变成了道具。一定是有某种无法遏制的渴求,某种阴郁的满足感,哈姆雷特才会专注于这种工作的。由地狱的幽灵给他描绘的恐怖境界的上面,是这两个不甘堕落的灵魂日夜想望的所在;那种上瘾似的想望,一旦开始了,就永远不会中止。于是人,根本不关注自己的行为后果了,就是自己干了些什么,也是不太清楚的(那也许于王国有利,也许正好相反)。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空无所有的高处,同虚无进行那种精神的交媾。而为了精神的活动与发展,人只好做出那些不三不四的举动,称之为“复仇”也好,“伸张正义”也好,“滥杀无辜”也好,“六亲不认”也好,一切都变得没有界限,暧昧不明了。又由于这暧昧和浑沌,更衬出精神的明净。表面上,先王给他指明的路是杀死国王,报仇雪耻,教育王后,警醒世人。这只是说得出来的套话(凡说得出来的都只能是套话),说不出来的是什么,哈姆雷特已从血液中感到了,从心跳中确认了,所以之后他的行动,就不是遵循那些套话,而仅仅遵循心的指示和血的冲动了。他的确是先王的骨血啊。

先王类似于人的原始记忆,一种人不能重返而又下决心要重返的记忆,人只能用一种方法来复活古老的记忆。那就是创造,就是出自心灵的表演。哈姆雷特所做的就是这个。自从一道深渊将他同父王隔在两边,父亲变成了记忆以来,精神恍惚的王子每时每刻都沉浸在那些记忆里头。但是,人死了不能复生,王子再也无法知道父亲的真实体验,因为沟通的门已经永远关上了。绝望的王子不愿放弃,仍在徒劳地努力,这时奇迹就发生了。父王的幽灵出现,并传授给他行动的秘诀——用复仇的行动来刷新父王的痛苦、欢乐、仇恨、爱、严酷、阴险等等一切。只有这条路是重返的唯一的路。人只有付诸行动,深层记忆才会复活,并转化成新的,更鲜明而有力的形象记忆。或者说,王子要生动逼真地记住父王,就只有把自己看作父王的化身,自己取代原先的父王。这也是父王那句令王子刻骨铭心的话“再见,记住我。”的真实含义。否则再强烈的记忆也会随时光的流逝渐渐淡漠,而终于消失。

艺术是返回、也是重建人的原始记忆;执著于那种记忆、被世俗所逼的人只有奋起进行艺术的表演,这表演是人生的唯一的意义。体验到这一层,就会找出王子行为古怪的原因。可以说,自始至终,王子并不急于报仇;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放在另外一件事上,那件事才是他魂牵梦萦的,至于那是件什么事,他不十分清楚,只有直觉。所以我们看到的复仇是令人沮丧的,它既无事先的策划,也无必胜的信心,一切都是即兴表演。但这正好是先王所要求的那种复仇。“记住我”就是记住每一阶段的内心体验,就是记住那些细节,结果反倒无关紧要了。王子的心不在焉,其实是为潜意识左右的精神状态;他总在细细体验,内心的斗争总是天翻地覆,斗争的焦点总是那个还要不要活下去的问题。胸中城府深不见底的幽灵将他拖下水,就是要他拼命挣扎,他对王子那强大的本能以及他对自己的强烈的爱是很有信心的。一句“记住我”原来有如此深邃的含义,这是观众所始料不及的。记住父亲就是同时间作战,用新的事件使旧的记忆复活;记住父亲就是让人格分裂,过一种非人非鬼的奇异生活;记住父亲就是把简单的报仇雪恨的事业搞得万分复杂,在千头万绪的纠缠中拖延;记住父亲就是否定自己已有的世俗生活,进入艺术创造的意境,在那种意境里同父亲的魂魄汇合;最后,记住父亲就是自己取代父亲。一个生动的,崭新的幽灵形象再生了。

读完全剧之后才会明白,重建丹麦王国的意义就在复仇的过程当中,哈姆雷特用失败的行动所建造的,是一个以人为本的王国。那也许是一个虚幻的理念,但他的热血,他的青春的生命,都在证实那个王国的存在。只要人在这样的精彩表演面前还能感动,还能爱和恨,那个王国就不会消失。也许作者对于这一点并不完全自觉,但这丝毫不影响作品所达到的深度,所有的纯艺术都会具有这样的魅力,因为它是从人的黑暗的根源之处生长出来的。又由于这类作品深不见底,探讨也就没有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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