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时疫,走遍全城,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无论在街上还是在各家都来去匆匆,一言不发,女的在不得不在男的前面走过时总是垂下眼睛;如果说这回复一日出现的情况没有引起更大的怀疑和惊异,那是因为有个消息开始流传,说他们是在赎罪,这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刚刚听到有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想出的计策。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便把这对神秘的夫妇变成上天派下的使者,他们让垂死的人得以善终,使因连续使用或许已效力大减的涂油礼得以加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使各种恶名消散,稍用心计便能造成恶名或者改变恶名,问题在于找到有利于可信性和将充当应声虫或者同谋者的人的利益的方法。
时疫过去,人死得越来越稀少,死因也突然改变了,各个玻璃瓶里意志已有足足两千个,这时候布里蒙达突然病倒了。她既无痛疼也不发烧,只是非常瘦,脸色苍白得好像皮肤也透明了。她躺在木床上,不论白天黑夜都闭着眼睛,但不像是在睡觉或者休息,而是眼皮抽搐,脸部表情痛苦。巴尔塔萨尔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除非有时去做饭或者去大小便,在床边排泄似乎不大好。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脸色阴沉,坐在凳子上,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偶尔需要祈祷,但谁也听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对什么人说话。他也不再听他们忏悔,有两次巴尔塔萨尔觉得不得不忏悔了,泛泛地说了说因天长日久而忘记了不少的罪孽,神父回答说上帝能看到人们的心,无须有谁以其名义宽恕;如果罪恶深重不能不惩罚,那么这惩罚会从最短的道路而来,由上帝亲自执行,或者时间的未回到来时再加以审判;但是,如果良好行为不能补偿恶劣行为,也可以最后算总帐,决定是宽恕还是惩罚,只是还不知道由谁来宽恕或者惩罚上帝。但是,看到布里蒙达虚弱无力,不省人事,神父咬着手指甲,后悔当初派她如此频繁地到死神领地的边缘,致使她病成现在这个样子,生命垂危,但又没有任何疼痛,像是不肯再抓住世界的海岸,情愿沉入水底。
每天晚上神父都返回城里,当他沿着黑暗的道路和小巷前往圣塔·巴尔塔和瓦尔维尔德的时候,就开始如梦似幻地希望有恶汉挡住去路,或许就是拿着生锈的刀剑或戴着假手的巴尔塔萨尔,来为布里蒙达报仇雪恨,这样一切都完全结束了。然而,此时“七个太阳”却正躺在床上,用那只健康的胳膊搂住“七个月亮”,低声说,布里蒙达;这个名字是满是阴影和黑暗的广漠荒原,用好长时间才能到达目的;随后,荒原上的阴影艰难地离开了,另一个名字返了回来,那双嘴唇吃力地动了动,巴尔塔萨尔;外面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偶尔一声夜鸟的尖叫,祝福你,夜晚,古老而一成不变的夜晚,你来了,用你那同一个斗篷覆盖和保护着美好和丑陋。这时候布里蒙达呼吸的节奏变了,这表明她已经睡着;被焦虑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巴尔塔萨尔也可以进入梦乡,重新看到布里蒙达的微笑,要是我们不做梦那会多么糟糕。
如果她确实得了病,而不仅仅是躲到身体不可及的边缘的自己的意志处于漫长的归途,那么在她生病期间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曾多次来到这里,一开始是为了探望布里蒙达,询问是否有好转,但好转迟迟木见.后来是长时间地与“七个太阳”交谈;有一天他掀开盖钢琴的帆布,坐下来开始弹奏,音乐柔和而轻盈,仿佛不敢挣脱被轻轻伤害的琴弦,好像飞虫停在空中稍稍颤动翅膀,突然又上下翻飞,与手指在琴键上的动作毫不相干,似乎飞虫们在互相追逐,在追逐中产生了音乐;既然键盘上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琴键,那么音乐怎会既没有结尾又没有开头呢;开头在我的左手之外,结尾在我的右手之外,至少音乐有两只手,与某些神不同。说不定这就是布里蒙达正在等待的药物,或许她体内正在等待某种东西,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意识地等待我们所了解的东西,或者相像的东西,等待在某一情况中据说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如果身体不太虚弱就等待放血治疗,如果时疫尚未离开海滩就期望圣保罗舌石头,或者期待阿尔克金吉浆果、戈尔地亚斯海星、刺菜蓟根茎、法国万应灵药,要不就把这一切混合起来,这种混合物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害处。布里蒙达不曾指望,听到音乐声她的胸部感到非常舒展,随即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像是即将死亡或刚刚出生的人发出的,巴尔塔萨尔马上伏下身子,唯恐什么人正在返回却又死去。这天夜里多门尼科·斯卡尔拉蒂留在了庄园,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演奏,到凌晨时分布里蒙达已经睁开了眼睛,几滴眼泪慢慢流出来;如果有位医生在场,会说她正在清除受了伤害的视神经中的脓液,也许他说得对,也许眼泪仅仅为了缓解所受的伤害。
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不论刮风下雨,不顾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道路泥泞,音乐家每天都去弹奏两三个小时,直到布里蒙达有力气站起来,坐在钢琴旁边;她面色依然苍白,在音乐环绕下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这是我们的说法,因为她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她遇到的海滩是另一种。如果她确实身体欠佳,那么现在健康很快恢复了。音乐家不再来了,是出于谨慎还是王宫小教堂工作繁忙脱不开身,不得而知,也许是要给公主上课,可以肯定公生不会因为他没有去授课而口出怨言;这时候,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发现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好久不来了,他们为此惴惴不安。一天上午,坏天气已经好转,两个人到城里去了,现在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布里蒙达可以看着巴尔塔萨尔,只能看到他的外表,很好,这样两个人都感到轻松。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人都是关上的大木箱,都是上了锁的保险柜,从外表看来他们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凶神恶煞,任他们去吧,看人者只看到了他看的那个人,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所以,尽管街上响着叫卖声、邻家女人们的争吵声、各不相同的钟声、神龛前装胜作势的祈祷声、远处传来号声、近处响起鼓声、特茹河上有船只启航或者进港的炮声,还有修士们化缘的铃声,但里斯本仍然显得很宁静。有意志的人们,但愿你们好好保存和使用它;没有意志的人们,你们忍受缺少意志的痛苦吧,布里蒙达再也不想施什么诡计,她已经把收集到的留在了庄园里,只有她知道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不在家,也许到王宫会了,权杖保管人的遗媒说,也许去了科学院。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留下个口信;但巴尔塔萨尔说不用了,过一会儿我们再来,或者在王宫广场等地。中午时分,神父终于来了,他因为另一种病或者预见到了什么变得很瘦了,并且一反常态,极不注重衣着,好像穿着衣服睡觉。看到他们坐在门前的矮石凳上,他用双手把脸括上,但马上又把手拿开,朝他们走过去,仿佛刚刚脱离了一个什么巨大危险,他的头几句话似乎并非指的这个危险,他说,我一直等着巴尔塔萨尔来杀我呢;我们会以为他曾为自己的生命提心吊胆,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布里蒙达,假如你死了,他来杀死我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埃斯卡尔拉特先生知道我正在好转;我不愿意去找他,他找我的时候我也编造个借口拒木接待,我在等待自己的命运;命运总有一天会来到的,巴尔塔萨尔说,布里蒙达没有死,这就是我的好运,我们的好运,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她的病已经好了,意志也收集够了,机器已经完工,不再需要打铁,不再需要缝帆布和往帆布上涂沥青,不再需要编藤条,用我们现有的黄色琥珀能做足够的圆球,铁丝足以在顶上缠许多层,大鸟的头已经做好,不是海鸥,但有点像,总之,我们的工作终于完成了,那么,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大鸟和我们的命运将如何呢。神父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环顾四周,似乎怕有人正在偷听,然后才回答说,我必须禀报国王,说飞行器已经造成,但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试验,我不愿意像15年前那样再次遭人们耻笑,现在你们回庄园去吧,我很快就去。
两个人走了几步,后来布里蒙达停下来;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病了吗,脸色很白,两眼凹陷,听到这个消息不高兴吗;布里蒙达,高兴,我高兴,但关于命运的消息总是半截子消息,明天来到的事才算数,今天总是等于无有;神父,为我们祝福吧;我不能为你们祝福,不知道以哪个上帝的名义祝福,还是你们两个互相祝福为好,这就够了,所有的祝福都像这样。
16
人们都说,王国治理不善,缺少公正的司法;看不到司法,眼蒙黑布,一手执天平,一手拿利剑,理应如此,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们应当成为蒙眼布的织造者,成为标准破码的制造者,成为铸剑人,经常补上蒙眼布上出现的洞,补充破码所缺分量,把剑刃磨锋利;要问一问被审理过的人,不论他胜诉还是败诉,问一问他对审理是否满意。这里不谈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因为宗教裁判所睁着眼睛,手中拿的不是天平而是橄榄枝,不是利剑而是又钝又满是缺口的剑。有人认为小小的树技象征和平,但非常明显,它是未来的木柴堆上第一个引火之物,要么杀死你,要么烧死你,所以,在违反法律的事例中,最多的是因怀疑女人不忠而用匕首杀死,而对冤屈的死者却不伸张正义,问题在于有保护人原谅谋杀,把一千克鲁札多放在司法之神的天平上,司法之神手中的天平只为此事,别无他用。惩罚那些黑人和乡下人吧,这样才不致丧失杀一儆百的作用,但是,保护好人和有钱人的名声吧,无须要求他们偿还所欠债务,无须要求他们放弃复仇,无须要求他们不记仇恨;一旦诉诸法庭,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于是随之而来的便是狡辩,欺骗,提出上诉,引伸陈规旧律,说话吞吞吐吐,模棱两可,以便让依照公正的司法本应早胜诉者晚些胜诉,让本应立即败诉者晚些败诉。因为他们不断从牛的乳头上挤出牛奶,这牛奶就是钱,就是法官、代诉人、律师和审讯者和证人们精美的奶酪和美食,如果这名单中少了某种人,那是因为安东尼奥·维埃拉神父忘记了,至今没有想起来。
这些都是眼睛看得见的司法。至于看不见的,至少可以说是盲目的,可悲的,这在一次沉船事件中表现得一清二楚;国王的两位兄弟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和唐·米格尔王于在特茹河对岸打猎乘船回来,突然一阵狂风把船吹翻,唐·米格尔当场淹死,唐·弗朗西斯科获救生还,如果有真正的公道本该相反,因为后者的恶行尽人皆知,他把王后引入歧途,觊觎国王的宝座,开枪射击水手,而另一位王子却没有这种事,或者说没有那样严重。但是,我们不应当轻浮地作出判断,谁知道唐·弗朗西斯科是否已经后悔呢,谁又知道唐·米格尔是否让船长当了王八或者欺骗了他的女儿,现在恶有恶报,丧失了生命呢,在王宫的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很。
人们终于得知的一件事是国王在一场官司中败诉,但不是他本人,而是王室从1640年起的80多年里一直与阿威罗公爵打这个官司,一方是阿威罗家族,另一方是王室;这绝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无足轻重的问题,而是涉及20万克鲁札多的收益,请想一想,这相当于国王派到巴西矿山去的黑人所得税收的3倍。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公道,正因为如此,国王现在必须归还阿威罗公爵的一切财产,这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包括圣塞巴斯蒂昂·达·彼得雷拉庄园:钥匙,井,果园和主人住宅,这对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也没有太大关系,最糟糕的是仓库。不过,并不是坏事一齐来,判决未得还算是好时候,因为飞行机器已经完工,可以向国王报告了,多年来国王一直等待着,总是那么耐心,总是那么亲切,总是那么和蔼,但是,神父处于那种众所周知的造物者离不开所造之物,做梦者将失去梦境的状况之中;机器飞起来以后我干什么呢,当然他头脑中不乏发明创造的想法,用泥土和树木制造煤炭,榨糖厂的新粉碎方法等等,但大鸟是最大的发明创造,再也没有与之匹敌的翅膀了,只是这硕大无比的翅膀从来没有进行过试飞。
在圣塞巴斯莱昂·达·彼得雷拉庄园,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阿威罗公爵的佣人们不久就来接管庄园,最好还是回到马芙拉去吧。但神父说不行,这几天他要和国王谈一谈,那时候就可以试飞了;如果和希望的那样一切顺利,那么大家都能得到光荣和好处,这声望将把葡萄牙创造伟业的消息带到世界各地,而有了声望就有财富;我将来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们3个人,布里蒙达,要是没有你的眼睛,就没有大鸟;巴尔塔萨尔,要是没有你的右手和你耐心的工作,也没有大鸟。但是,神父神态不安,或许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也许他说的话没有多大价值,不足以减轻他心中另一些不安;已经到了晚上,炉火熄灭,机器仍然在那里,但又似乎不在,布里蒙达问道,声音非常低,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害怕什么呢;听到这直截了当的问题,神父颤抖了一下,心神不安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朝外边望望,然后才返回来低声回答,怕宗教裁判所。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交换一下眼色;巴尔塔萨尔说,就我所知,这不是罪孽,也算不上违反教义,15年前就有个气球在王宫飞过,也没有出什么事;气球算不上什么,神父回答说,现在要飞的是一架机器,也许宗教裁判所认为机器飞行靠的是魔鬼的技艺;要是他们问到靠哪些部件在空中飞行,找不能回答说靠的是圆球体里的意志,宗教裁判所认为没有意志,只有灵魂,他们会说我们把灵魂囚禁起来,阻止那些基督徒的灵魂上天堂;你们清楚地知道,只要宗教裁判所愿意,一切好理由都是坏的,一切坏理由都是好的,如果既无好理由又无坏理由,那就有火刑、水刑和拷打,让理由从虚无中不声不响地生出来;但是,国王站在我们一边,宗教裁判所不会反对陛下的喜好和意志吧;国王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只会照宗教裁判所所说的做。
布里蒙达又问,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最害怕的是什么呢,是将来可能发生的事呢,还是正在发生的事;你问的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莫非宗教裁判所已经像当年调查我母亲那样正在调查你吗,我非常了解那些迹象,好像有一种先兆包围着那些在宗教裁判所法官服中成了嫌疑犯的人,此时这些人还不知道被指控什么罪行,但已经觉得自己有罪了;我知道他们指控我什么,到时候他们会说我皈依了犹太教;不错;会说我从事巫术,也不错,如果这大鸟和我不停地思考的其他技艺是巫术的话;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掌握在你们两个人手里,如果你们去告发我,那我就完了。巴尔塔萨尔说,要是我干出那等事来,就让我失去另一只手;布里蒙达说,我要是干那等事,就让我再也闭不上眼睛,让眼睛总是像永远禁食那样看东西。
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关在庄园里过着难熬的日子。8月过去了,9月已到中旬,蜘蛛正在大鸟上结网,升起它们的帆,长出翅膀;埃斯卡尔拉特先生的钢琴好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