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盛放之季,最惊人心的,是收场。其时是离别的时刻,花瓣们急促坠下枝头,半空里红白厮磨,落地之后,已是层层翻覆,偏偏有不驯服的魂灵,在微风里辗转,不肯加入沉睡者的阵营,看上去,就像是都有话要说。
沉睡的说:来也来了,死则死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多一言?辗转的却说:一年里,这一日最是陡峭,生出了最多漩涡,你一定要束手就擒,甘愿被裹挟进去,化为齑粉,再引火烧身。
这收场的一日,是指望变作了现实,不管来自何处,它都是真切的施舍;又因为不似寻常的绚烂,它就像从来不曾存在。所以,应当将这一日从三百六十五日里抽离,作那第三百六十六日,好似日语里的“花见”一词,不是说的赏山茶赏杜鹃,它单单说的是赏樱花——唯有见到樱花,才算是花开了。实在没有办法:我们的好多字词,都是在日语里明心见性。
我要说的,并不是樱花,而是四年前的青海与甘肃之行:自兰州租车,沿河西走廊前行,过了乌鞘岭和胭脂山,再越漫无边际的沙漠与戈壁,直抵敦煌;之后,经大柴旦和小柴旦,进了德令哈,再翻橡皮山和日月山,遥望着青海湖继续往前;最终,过了西宁城和塔尔寺,历时一月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兰州。
一路所见,虽说都是些只言片语,我好歹记录了下来,今日再看,并且整洁它们,只是时过境迁后的惋惜,我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行旅:一路狂奔,欲辩忘言,却想刺入河川花草的内里,触及庞大世界的玄机;也被玄机笼罩,恨不得消失在神赐的漩涡里,一去永不回,就此碎骨于闪电,断魂于雪山。
是啊,这是应当从我注定庸常的生涯里抽离的时光,见了甘肃,再见青海,见了戈壁,再见羔羊,这青见甘见不是别的,就是刻在我魂魄里的迷乱“花见”——
风与河。从小宛到布隆吉,我一直在被暴风驱逐、追赶和裹挟,举目所见,少有人迹,这便是暴风里的安西县,它的内部终年翻腾,如果站在祁连山上往下看,它却只能成为看不见尽头的荒漠和戈壁的一部分,所以,它首先是一个有口难辩的被告,又像是自绝后路的孤儿。
即使远在汉唐,这座沉默之城便陷落在了如此暴风里:无论树木还是行人,是柴垛还是牲畜,一年四季里,大多数时间都是身形踉跄,不由自主,如果我不是行经此地,而是生葬于此,我怀疑我要在亲近神灵之前先认定了宿命:“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离窘迫如此之近,离徒劳如此之近,但是,所谓宿命,并非只是躲闪和顺受,它也可能是抵挡和奔涌,唯有荒棘与繁花同生,方能算作是有血有肉的宿命,若不如此,便不值一顾。就像安西县里的疏勒河,唯有一意孤行,它才能弃暴风于不顾:和几乎所有的河流都不同,它的流向并非是自西往东,而是由东往西,直至深入新疆。黄昏里,我经过疏勒河大桥,桥上桥下,四野里仍是空无一人,时间似乎停止了,满世界仅剩的两样生机,一是暴风,再是缓慢向前的河水,不由得人不信:这果真就是大唐的西域,玄奘踏足过的地方。
我虽不是信徒,却也在寡言的决绝里见证了慈悲。事实上,过了安西,风暴更激烈,荒漠更广大,疏勒河终将迎来断流,但是,慈悲就在奔流当中,就在与更多风暴和荒漠的遭逢中,哪怕它是死于它们,就像人间的玄奘,还有西天的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畏惧产生了。除了在疏勒河上,还有在前往戈壁滩的时候:越往戈壁深处里去,之前隐约可见的月光就越昏暗,渐至于无。暴风和尘沙几乎将我抹消,突然,从风声里传来了整个世界的声息:有人初生,有鬼号哭,有马群狂奔,有城池陷落,其中狰狞全然无法被语言说尽,奇异的是,我竟然丝毫不害怕,因为我已经在乱石沙砾之上看见了巨大的发电风车,风车们就在我身边,绵延百里,不见边际,它们的桨叶急速旋转,似乎是在世一日就绝不止息。于是,害怕在更庄重的畏惧前退避了,是的,我先于害怕,低首在了风车桨叶的呼啸和旋转里。
在今夜,这呼啸和旋转,这刺破了尘沙的风车,不仅是我一路前来想要打探的秘密,它更是让人叩首的、满天的法力,宿命里的些微运转,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道理;因此,在今夜,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不会深入狰狞,在风车旁边,做一个受到惊吓的人,是有福的。
阿克塞。就算死在这铺天盖地的蓝与白里,也不错:白杨站立在公路两边,就像一支清洁的朝觐队伍,一路铺展,朝着阿尔金山行进过去,在它们头顶的天空里,别无其他,只有蓝,透明和深不见底的蓝;这大海倒悬般的蓝也在阿尔金山的头顶,映照下来,却使得山顶上的白雪横添了淡蓝光芒,所以,这不光是我未曾遇见也从未听说过的淡蓝白雪,而且,随着阳光渐渐强烈,在那天际处,白的愈加白,蓝的愈加蓝。
但是,阿克塞,这片哈萨克人聚居的疆域,并非只是让人惊叹的方外之地,它就在我栖身的尘世,有帐篷,也有清真寺,有奔跑的孩童,还有从田野里走出来的母亲,目力所及,尽是叫我忍不住亲近的烟火气。站在入城的路口,我甚至觉得,它就是一个从旷野里迎接过来的弟兄,心中不禁暗自盘算:在弟兄的地界,如果没有喝醉,我只怕要愧对这雪山和白杨,待到明日,湛蓝天空之下,我只怕不配一个体面的离开。
果然,在冬歇的牧场边上,白杨树底下,我酩酊大醉,头上有候鸟飞过,酒桌下却是金黄的、几乎将腿脚都覆盖进去的落叶。酒宴远远还未结束,我竟然径自钻进落叶堆里睡着了,直到黄昏,我醒转过来,这才看见,在落叶堆里睡着的不止我一个人,一个哈萨克老人就在我身边说着我听不懂的梦话。
入夜之后,在一顶帐篷里,当哈萨克小伙子弹奏的冬不拉接近了尾声,我又醉了,恍惚中,想到我只会在此留宿一晚,一个更真实和贴己的阿克塞却有可能正在发生,我又怎能不去对它的白昼和夜晚全部洞悉?于是,我出了帐篷,飘飘欲仙,跌跌撞撞,回到了来时的公路上。月光下,牧场空寂,雪山庄严,哈萨克人生火,汉人煮饭,马匹正在吃夜草,山谷里的葡萄园随着微风起伏,全都安安静静,清清白白;但是,它是真实的,有七情六欲在流动,就是我们手边的日子,只有天知道,月光下的阿克塞,多么像我们的一生:才刚踏足,就要离开;近在眼前,却又终将远在天边;它催促我们在尘沙里赶路,不断奔往翻涌的外部,恨不得念念有词,一遍遍确信它的存在,可是,当你在外部的叠嶂里无法自拔,它又消逝不见,变成念想,变成你身体里最磨人的内伤。
在后半夜的醉鬼眼里,那些得到过又丧失了的爱、愿望和庇佑,它们不是别的,全都是灯火闪亮的阿克塞。
旷野。青海的夜幕下,我继续在山川里赶路,零星阵雨之后,生灵们迎来了洁净的时刻,行走其间,不由得涌起如此之念:眼前所见,端正,朴素,一览无余,明明都隐居在清净与沉默里,过路人却往往能隐约听见它们发出的狮子吼;这许多的风物,都先于字词存在,不用说,它们袒露出的真相和真理,定然比婴儿更加赤裸,现在,如果我要记录下来,最好只叫出它们的名字,只需辨认,不加诉说。它们是:积雪与山冈,烽燧与村庄,星空和芨芨草,湖水和龙卷风;它们是:羔羊与云团,舅舅与外甥,少女和白牦牛,火车和野鸽子;还有沙砾与月亮,彩虹与老鹰,经幡和泥石流,峡谷和小喇嘛;盐花与热泉,马匹与芦苇,栅栏和嘛呢堆,冰川和转经筒。
此时此地,如果有人听我说话,我要对他说,你看,这就是你我的人间,可是,你知道,在你我的人间,只有旷野里才有神!
二十六日。这一日,是放生的一日,是神灵降临的一日。冻雨自清晨降下,不肯休歇,天气便愈加寒凉,我被冻醒之后,干脆出了投宿的小旅馆,在镇子里转悠,途经一座木桥之时,我遇见了那个俊美且腼腆的年轻喇嘛,他怀抱着一笼野鸽子走过来,远远看去,就像青年时代的释迦牟尼。他告诉我,这笼野鸽子,是他从过路人手里买下的,现在,他要将它们全都放生。
我跟随喇嘛前去,登上镇子外的山梁,打开笼子,将它们重新送入了天空,却有一只,似乎受到太多惊吓,连续跌落,无法起身。年轻的喇嘛伏低身去,捧起它,先将它放入怀中焐热,又贴着脸亲近,终于,它从喇嘛的手掌里飞了出去。
“我这是和菩萨亲近呢。”喇嘛用生涩的汉话对我说。见我不解,他又指着那群就在我们头顶上徘徊不去的野鸽子说:“它们,可能是菩萨和活佛的化身啊!”我心里蓦然一震,问他:“你怎么知道哪一个是菩萨和活佛的化身?难道它们都是吗?”年轻的喇嘛稍作沉吟,似乎是在想出合适的汉话回答我,随后,他微笑起来,笑容仍然腼腆,汉话也仍然生涩:“如果它们都是,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