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约抚了抚怀中的檀木盒,折桂楼前挤满了前来贺喜的人,六部九卿年轻官员居多,他瞧见了礼部员外郎冯知方和太常寺少卿桓检,其他的还有曾在国子监的一些眼熟的同窗。
晏闻为官短短数年就已经爬到这个位子,八面玲珑,手段可见一斑,连他这个没落侯门的小官都记得请,真是谁都不开罪。
他垂眸想了一会儿,理了理沾了风雪的袍子,在人声鼎沸中递上了拜帖,净澜默不作声地收起伞跟在他身后。
折桂楼的小厮颇有眼力,见过帖子后,一口一个小定侯地接过礼盒,顺手将他迎了进去,他看见自己那方檀木盒子和其他礼品放在了一处,堆在大门旁的锦桌上。
“循如!循如!”嘈杂中有人喊了一声。
祝约回过头瞧见一张瞪着圆眼睛的娃娃脸,就认出那是鸿胪寺寺丞言过非,小言大人见到他像是见到救星般扑上来,三步并着两步就把他拖到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
“我等你老半天了!”言过非脸都绿了,“我我本不想来,但我父亲说我若不来他就打断我的腿抬起来,可我谁都不敢去说话,方才只好在这一个人喝茶,眼下你再不来我怕得发疯。”
小言大人是从前在国子监陪他一起抄过前朝史书的交情,年前刚被调拨到鸿胪寺做寺丞,生性胆小的人突然被丢到九卿门下,一时间还未曾习惯。
“他们又不会吃了你。”祝约拍了拍他的背,把茶水给他顺下去,“你在鸿胪寺以后难免要在晏大人手下做事,你父亲是对的,这场席面你逃不掉。”
“我哪能跟他们比啊。”言过非哭丧着脸,“你说这晏大人也不比我大几岁,这么老些个人他都记得住,还都一一请了,应付地如鱼得水,还有啊,上头那个,他也不怕的。”
言过非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逗得祝约失笑。
席间宾客交谈,他和言过非呆在这个角落倒也清净,有人因定侯府的名头过来打了几声招呼,见祝约兴致缺缺,也便识趣地走了。
茶过了两轮,才终于见小厮搬酒上来,一袭紫衣的宴席主人从帘后走了出来。
青春都尉最风流,二十功成便拜侯。
祝约见到这场面,莫名想起了这句诗,晏闻晏大人的姿容也确实当得起一句傅粉何郎。
这让他想起祥初三十七年春的某一日,太湖边上有梅里吴氏开了一座书堂,因为书堂不大,年逾古稀的夫子吴舜冬手书了湖东书寮四个大字。
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钟灵毓秀,碧波轻漾,吴氏还在灵岩山脚下造了一座藏书阁。他好奇一本据说很玄妙的前朝禁书,就逞着深夜摸进了藏书阁,因为头一次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儿,不小心碰倒了灯台,烧了几本典论。
吴舜冬板着脸让他去书市买来再抄一份,正在梅里养伤的祝襄听闻后哈哈大笑,不由分说又给他加抄了两份以示惩戒。
于是他在书寮里辛辛苦苦抄了五日余才乌青着眼眶,散着袍子揽着一叠罚抄的书稿匆匆忙忙跑去先生房中交差。
路过半波亭时骤然瞧见了半簇盛放的桃花外一道轻裘月兰衫的身影。
少年人像是湖边三月抽条的柳枝,一派江南好景里养出的闲散怡然,那是祝约前十六年间从未见过的气韵风骨。
他看见那小公子含着笑意的一双星眸往书院里轻轻一瞥,顺势露出些不满的神色,抬头和身侧一道而来的长辈说了些什么。
长辈被他逗得笑骂起来,揪着小公子的耳朵穿过月洞门往旁处去了。
而他站在落满桃花瓣的半波亭前,呆呆地看着那几道身影消失在眼中,连抓皱了满纸圣人见论都浑然不觉。
一晃竟也快七年了。
眉目疏朗的年轻寺卿从容不迫地给各桌敬酒,灯下斜斜望过去,眼底全是不掩不藏的意气风发。
祝约忽然生出几分烦躁,他灌了一口冷酒,生生压下那些泛上来的陈年旧事,说到底俩人也不算有过多少交情,那两年,多是晏闻招惹他,后来发现他是个没趣的,也就自行找乐子去了,入仕之后更是走上了天差地别的两条道,面也见不着,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此番邀他,要么是为了“定侯”要么是为了“不忘旧友”的名声。
还有谢原,那个被软禁在东宫的谢工部。
离开太湖梅里后,他与晏闻又一道入了国子监,当年鸡笼山下,世家少年争相冒头,却只有谢原晏闻并称双绝,策论诗文样样出色,甩过同龄只会翻墙掏鸟的学生一大截。
只不过二人旁的地方却截然不同,谢原为人有些木讷,书文史册非得翻烂了,啃透了才肯罢手,写得一手清骨风正的魏碑,酷似他那个板正的老爹。
晏闻却不爱闷在国子监,幼时在常州府就是跳脱性子,迁居金陵后更是游湖赏花什么都插上一脚,那年朱衣玉带,无半分瑕色的少年公子往秦淮畔一站,不知道引了多少世家小姐的倾慕。
谢原嘴上不说,心里确实有些不服气的。
因此国子监之中,二人争了两年未有高下之分,最后一并登科,终究是晏然觉压了谢风野一头,夺了状元,入了翰林后又擢升鸿胪寺卿。
谢原那年有些流年不利,有个寒门士子黑马绝群,最后只让他捞了个探花郎,憋着一肚子气进了工部。现如今一切好似转了个来回,这场胜负终有决断,晏闻还是一朝凤在天,旁人皆是雪里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