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约十八岁入国子监,酸儒先生讲个“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因此对他们生活起居无一不严。一群世家公子都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又是长身体的时候,结果到了这鸡笼山脚下,每天就吃饭堂没味道的米饭和半碟子都盛不满的小菜,日子过得叫苦不迭。
苦日子过久了总有对策,胆子大的诸如晏闻,敲了暮钟他就翻出院墙出去,策马离了鸡笼山去城里销金,胆子小的诸如国公独子明钦,总是让家里送些糕点小菜,趴在国子监最外头的院墙上偷偷摸摸地拿进来。
那时定侯府本就没剩下什么人伺候,祝襄养好了伤回了西北,总觉得国子监这种皇家学宫不会亏待孩子,祝约又是在西北呆过的男孩儿,皮糙肉厚耐折腾的,也就撒手没管,于是祝小侯爷那阵基本每天都会饿肚子。
遵循着居无求安的道理,他们没有单独的屋子,祝约和谢原分了一间,俩人夜夜相对饿肚子,一段时间后都清减了不少,谢原终于受不了了,拉着张小脸给家里写信,从那之后每晚亥时都会拉着祝约去东墙脚下等谢府的厨子。
谢大公子大智若愚,对定侯爷的武夫做派和侯府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因此总是做两份,拖着祝约一道吃,其中最常见的就有这么一份玉带糕。
无外乎他,好吃还扛饿。
晏闻那时候跟谢原正较着劲,某日他打牙祭从墙上跳下来,正撞见一人鬼鬼祟祟的拿了食盒往回走,认出了是小侯爷,顿时心生作弄念头,他挪到一丛苦棘树后,趁着月色不明,“哈”了一声跳出来,张牙舞爪地拦在了祝约面前。
食盒“啪”地掉在地上,那处正好有个石洞低洼,蓄着夜间湿露,满满一盘玉带糕滚了出来,沾了泥泞,可怜兮兮的躺了一地。
他望着眼前人,一时间又惊又怒。
那日谢原扭了脚,晚膳都没胃口吃,趴在床上就等着这顿填肚子,谁知还被晏闻搅合散了。那是祝约头一次真的在晏闻面前生了气。
从前他也会生晏闻的气,看见晏闻在湖东书寮拿着南长街上姑娘丢的绢帕乐得直颠会生气,看见晏闻同还是九皇子的朱端勾肩搭背,喝酒耍乐会生气。
直到看见十四岁的康南长公主来梅里看望皇兄,晏闻看着她满眼都是思慕,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气来的好笑。
祝襄教他文教他武,教他排兵列阵,却唯独没教过他眼下该如何做。
但他知道那是不该的,夫子教的三纲五常,行规蹈距都在告诉他,有悖伦常之事终究上不得台面,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那时他还年轻,固执地觉得不和晏闻说话就能好,于是日日板着脸不搭理人。
晏闻是个识趣的,搭话几次小侯爷总是冷冰冰的,怕是金陵的公子哥儿瞧不上他这个小地方的商户子,也就找旁人去了。
祝约冷了晏闻一段时日,又把自己关在灵岩山藏书阁抄了三天心经,几乎抄成了个了和尚,气性才消下去不少。
他以为自己好了,然而第三日他走出灵岩山山门时,正迎面瞧见晏闻探着身子去够一簇水面上的桃花,旁边站着一身鹅黄比甲,笑得烂漫可爱的康南长公主。
那股消下去的气如同排山倒海般卷土重来,将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境搅了个天翻地覆。
也是那一瞬间他突然悟了为何当年父亲跪在爷爷面前立下只娶母亲一人的誓言。
为何金陵坊间常说乌衣巷定侯府总有不世出的痴情种。
只是祝襄还能争一争,他连找个人开口都不能。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错的,晏闻才是对的,满腹经纶的才子就该配公主这样的佳人,然后三媒六聘,百年之好,儿孙绕膝,成江南又一段佳话传奇。
意识到这些之后,他更加疏远了晏闻,承泽元年,朱端登基,应考学子一道从太湖梅里回了应天府国子监。忽然换了地方,同一个书院出来的学生总会更亲近些,然而他和晏闻还是没有交集。
直到那夜撒了满地的玉带糕,祝约憋了多年的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爆发了。
谢原晏闻实则都是大度的人,较劲也是天子门生闲来无事起哄的,一叠玉带糕谢原肯定不会计较什么,太小家子气也不像他谢府做派,万事不放在心上的祝小侯爷就更不爱计较了。
但那夜的月色下,祝约就是阴沉着脸,一点点将那泥泞里的糕点捡起来,掰开上面沾了脏的地方。
谢府厨子做的糕点很好入口,小巧玲珑,掰开脏污的地方也就不剩什么了,祝约看着自己一手碎屑,依然固执地一个一个地去捡玉带糕。
晏闻也愣了,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又抓了他的手去拍糕点碎屑,懊恼道,“欸,你别捡了,都这样儿了,脏。”
祝约淡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晏闻被他瞧得有些慌了,他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眼神,但他知道祝约生气了,还是很大的气。
从前小侯爷就不怎么待见他,这回算是把人得罪了个彻底。
“这样,我带你去城里再买一份吧。”晏闻提出个折中办法,“城里南记铺子的玉带糕不错!”
祝约还是没理他,望着满地狼藉,像是自言自语,“谢原还受着伤,饿着肚子。”
谁知这话倒让晏闻有些不爽了,他甩了祝约的手,嘀咕道,“好你个祝循如,咱俩才是先认识的!现如今你倒是把他当宝贝供着跑来怪我,我又不是故意要摔了你的盘子的,说带你买你又不去,莫不是要我凭空给你变一份出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