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等,下边才是成败的关键呢……”安碧城从朱鱼动手时起,一直没再出声打扰,却始终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定了画轴。思绪已飞向鲥鱼的猫公子也开始心里没底,只好和他一起开始凝神静气又莫名其妙的等待。
微风穿堂而过,悬在空中的画轴像一卷长长的芭蕉叶子。意态悠闲的摆动中,浓烈的药酒气味被一缕缕吹得稀薄,画面上湿润的绿色也慢慢干结……不,是顺着旧画那干燥的纹理渗入其中,像冰凉的水滴悄悄潜入了叶片的脉络。
“变干了啊……要这样一直晾着吗?”朱鱼小声问着回过头,正好看到安碧城从腰间的紫玉带上取下火石和火引。
“是时候了——”波斯人点了点头,唇角凝着一点紧张的笑意,手上动作却轻快无比。一下子打着了火头,径直把跳跃的焰头向着画轴伸去。
好像染上了药汁的幽绿之梦,那火苗的颜色也是一片青碧,像条游蛇沿着画轴下端蜿蜒上升,刹那间将冷冷的烈焰铺满了长卷!
“你,你要干什么啊!?”朱鱼这才换过一口气,失声大叫出来。好像回应着他的疑问,蛇行的火焰忽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刚好将画卷自下而上灼烧过一遍。触手般舞动的碧绿之火仿佛在无人听见的地方尖笑一声,随即飞快隐匿回了虚空的结界。要不是几片被秧及的花瓣带着焦痕坠落在地上,那古画上绽放的琉璃色火焰还真的好似一个幻觉。
安碧城微微俯下身,向着画轴吹了口气。
在旁观的朱鱼眼中,好像有一些细微的尘埃砰然飞散,但画轴上方的阳光清澈如水晶,怎样也分辨不出舞动的杂质,被吹起的不知是透明的灰烬还是虚幻的蜉蝣,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之中。而在那暮春闲寂的白昼深处,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生物感受到了这一声轻轻的吐息,缓慢地睁开了睡眼……
画轴上一重重凝滞的污渍正在奇妙地淡去,随之变淡的还有浸透画面的深绿色。这光景就好似密不透风的帘幕被时光迅速风化销蚀,一点点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宝物真容——淡黄的绢质底子带着一点温润的味道,像染透了苍老的月光。绵延了整幅长绢的是笔调疏狂的墨竹,一丛丛,一片片结成深郁的竹林,竹叶轻盈地飞扬着,勾勒出萧爽的线条。竹枝也似乎呈现出微微摇曳的姿态,峭拔中含着一点点柔软。作画的一刻,月下想必是吹着清凉的山风吧……那迎风而立的构图充满了奇异的动感,简直能听到穿过重重竹叶,宛如悲鸣的风声……
绘出竹海的墨迹已经黯淡了,那满蓄风雷的笔力却挟着绿意直掠出了画面。波斯人仿佛站在时间的裂隙前又浑然不觉,只顾着俯首在画轴上寻找着什么,终于抬起头来满意地笑了——
“朱鱼你看,是你的同类——果然是《江东虎猎图》的真品啊!”
顺着白晰指尖轻点的方向,猫少年果然看到了竹林中潜藏的玄机——交错的竹身间,有动物斑驳的皮毛若隐若现:铺锦般端正又华丽的花纹,姿态是平静地俯卧,和头部威严的“王”字纹样有点不相称的小而圆的耳朵。这潜伏的大型猫科猛兽只露出了半边面目,但那双用浓墨点出的眼睛,有一种蓄势待发的警觉眼神。被它所注视的,褪去了色彩的绢上竹林好像一个封闭的匣子,一旦开启就会漫出危险的重重幽暗烟云。
“画得倒是挺漂亮的,可看久了还真有点不舒服咧……”朱鱼很快失去了探究的耐心,大大伸了个懒腰:“鱼呢鱼呢你答应的鲥鱼呢?”
“嗯……鱼?”安碧城伸出了一根手指支在唇边,浮在空中的绿色眼神忽然变得有点空洞,明显是过于刻意地想要忘掉点什么的表情。朱鱼立刻敏感地觉出大事不妙,金眼睛的立瞳一下子收缩起来:“你,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不能这样赖账啊啊!!”
“猫小子在喊什么哪?隔着一条街都听到了!又被奸商欺负了吗?”
轻快又嚣张的声音从前方店堂的方向传过来,高挑个子的青年站在通向前厅的院门口。在绿荫的环拱中,被风吹起的红发像一从跳跃的火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的白衣公子则安静得多,笑吟吟地看着暴跳如雷的猫少年和不动如山的波斯人。
“呜……你们听我说!这家伙让我帮他修复一幅破画儿,明明说要买鲥鱼给我当报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呀……咦?”朱鱼半文半白的快速控诉突然停止,想要扑到李琅琊身上蹭蹭的身形也拐了个弯,硬是中途截停在端华身前。
“这这……这是什么?”
“你问这个啊?”端华扬了扬手里提的一个蒲包,黄绿色蒲叶的间隙中竟漏出了细碎的冰屑,在空中划了一道清亮的轨迹。
“是今年的第一批鲥鱼啊!才运到长安来,早上刚刚分赐到几个王府,琅琊说带来大家一起尝鲜。前几天不是商量好了吗——波斯小子说他来掌勺的!”
(三)
越窑白瓷盘的质地像初雪一般明净,盘沿上浮动着手工划出的波浪纹路,正跟盘中的佳肴相称——烹调鲥鱼是无需去鳞的,经过短暂的清蒸,富含脂质的银色鳞片全都融化进了鱼身,让覆盖其上的水葱丝、香菇丝、春笋片闪闪发亮,轻散在空气中的香味好像带着南国桃花江水的清新气息……可惜盘中这副小小春景没保持太久,早就洗净了手在桌边翘首以待的猫少年抄起筷子,向着象牙色的鱼肉迅猛出手,随即幸福地半闭起眼睛呼噜了一声,简直连身边的空气都变成了美妙的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