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认为母亲是恨自己的,直到她怀了伊万的孩子后,那些狠不下的心,以及知道孩子走了后的悲痛,让她对这个认定动摇。她开始懂了母亲,隔着时空触到了母亲的心。
怀胎十月,她有太多让自己死掉的机会了。
那个老色鬼生父,明逾懂事后在心里一直叫他“老色鬼”,他在母亲怀孕后就把她送回了家乡平城,她不能留在燕城。老色鬼给了母亲娘家一笔钱,意思是以后的事他就不管了。
他有身份有地位,怕母亲家的人缠上他。
老色鬼有个罕见的姓:青。明逾的本名应该是,青瑜。
明逾恨这个名字,她不是块美玉,她跟母亲姓,给自己改名,明逾。
她要逾越自己的身世,逾越这世上丑陋肮脏的一切。
母亲未婚先孕,男方身份不明,这在八十年代的平城街巷里,已经足以让她的家人抬不起头了。
舅舅将她养到高中,写信给老色鬼,意思是这些年物价翻了百倍,老色鬼以前给的那笔钱早就花完了,现在要送他女儿出国,钱由他出。
老色鬼这才想起十几年前的风流债,这世上突然多出个十几岁的女儿,年逾花甲的人突然动起慈父之心,钱要给,女儿也想认。明逾听说舅舅和老色鬼联系上了,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等找到她时,她已在海城的酒吧里做了个受欢迎的驻唱歌手,母亲的艺术细胞都遗传给了她。舅舅上去就是两巴掌,“你就跟你妈一样!唱啊跳的当表子的命!”
这话说重了,舅舅是把这些年的窝囊气一口吐出来了,可明逾这儿过不去了,她恨起了舅舅。
后来舅舅瞒着明逾收了老色鬼的钱,又故意卖了老房子,那时中国的房子突然值钱了,平城算个二三线城市,老房子卖了不少钱,舅舅说这钱送你去美国读书。
老色鬼在美国的儿子,也就是明逾同父异母的哥哥试着联系她,转送老色鬼递来的橄榄枝,明逾不理,老色鬼给她寄信,告诉她,她的母亲当年和自己是情投意合的,不是世人说得那般龌龊。
老色鬼解释说,自己身份特殊,当时父辈都还在世,无法承担这样的错误……
血浓于水,明逾虽恨他恨得入骨,可听到他和母亲当年是有感情的,竟觉得安慰,谁会希望自己是一场暴行的产物?
老色鬼飞到C城,在大学附近的酒店住着,只为明逾能原谅自己,见自己一面。
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明逾硬着心不见,他知道老色鬼如果硬来,总能来学校见到她。老色鬼耐着心住了一个月,明逾心软了,心里唾骂自己,母亲当年可能就是这么被他骗到的。
他俩在学校里的Wendy’s见面,明逾在这里打工。那时候学校里流行一种黑暗料理,拿薯条蘸着冰淇淋吃。明逾穿着店里发的大红色T恤,亭亭玉立得不像样,她就那么没心没肺似地坐在快餐桌前,拿薯条往冰淇淋里戳一下,咬一口,老色鬼看得心都化了,老泪不住地流,明逾抬眼看看他,下意识想给他递纸巾,又忍住了,想开口,又差点叫他“老色鬼”,索性不理了。
老色鬼说你长得真好,和你母亲一模一样,个头这么高,随我们青家的人。明逾将手里的薯条狠狠戳进冰淇淋,“我和你们青家的人无关,谢谢。”
老色鬼还是抹眼泪,说有这么个女儿,此生无憾了,说了半日,明逾说她要去卖汉堡了,老色鬼脸上一沉,青家的人怎么可以卖汉堡?我给你舅舅的钱呢?
明逾这才知道,舅舅的钱是老色鬼的钱,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往下掉。
老色鬼误会了这眼泪,更加心疼起来,又哭唧唧拖了半日,临走时给她张银行卡,让她在C城买处房子,说密码是她母亲的生日。
好像在说,你看,我一直记着你母亲的生日呢。
明逾将卡扔回给他,两人来来回回拉扯,店里客人多了起来,都在看他们,明逾打开碎纸机,当着他的面将卡插了进去。
后来的几年里,明逾再也不肯见他,她看了一眼那个所谓的父亲——那个负了母亲一生的人,就够了。六年后突然传来老色鬼病危的消息,在洛杉矶一家疗养院里,说要见她,老色鬼的儿子差点将她手机打爆,如果不是怕时间来不及,已经打飞的来抓她了。那时明逾刚刚失去孩子不久。
她站在C城机场的大厅里,周围的人流都不见了,大厅的顶端像圣彼得教堂的穹顶,她仿佛站在通往天堂和地狱的十字路口,仰着头,想自己何去何从。
疗养院里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当初在得知母亲怀孕后,像扔一只狗似地扔了她,在自己降生时,在母亲离去时,他都没有出现,如今他要走了,凭什么要求自己去送他?
他的儿子拼命发短信来:爸爸撑着在等你,他有话跟你说。
明逾怕了,她好怕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告诉她,告诉她自己是暴行的产物,告诉她母亲从未愿意过。她怕他忏悔。
她关了机,往机场外走去。
多年后她才意识到,这一趟,去与不去,也许决定了很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