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套棋子,与琅琊王那套象牙玛瑙的富贵货不同,白子所用,俱是桃花形状的糯米年糕,中央还点了一点樱桃酱,而黑子,则是豆沙馅儿的芝麻糕。别人下起棋来,说“提子”,到了她这里,那便是实打实地”吃子“——所有失了活气的棋子,无一例外,都叫她提来吃了。之前白子被困,她便一连吃了一长串的糯米年糕,翠烟捧着饕餮形状的香炉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着嗝。
“姑娘倒也勤勉。”翠烟说笑:“下次再遇到琅琊王,总不至于再将我也输给了他吧。”
“赵家小子?他倒是喜欢执黑。如今黑方占尽了优势,白方眼看被逼入险境,翠烟,你可知白子接下来该如何落?姑娘跟我开玩笑吧。我哪里又懂棋?“
朱成碧正要解说,一只脑袋上顶着假发卷的老鼠却顺着案几的腿儿爬了上来。翠烟吓了一跳,又忽然想起来,之前的腊月,曾有驾着木制金刚的鼠王拜访天香楼。因朱姑娘跟常公子帮忙做了腊八粥,鼠王为表感谢,还送了只镯子给常公子。眼前的老鼠戴的假发如此眼熟,倒像是出自鼠王的宫廷?她耐下性子,见姑娘将它捧了。那老鼠只在她耳边,吱吱几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朱姑娘的面色便渐渐凝了,终至面无表情。”原来……如此……“
她忽然便出了手,将一枚白子生生地挤入了黑子的后盘。
翠烟吓了一跳。她确实不懂棋,却也知道那点四周都已经被黑子所占,四面楚歌,乃是死棋。”姑娘,围棋不是这么下的……“
她往朱成碧的方向瞧了一眼,立刻住了口。朱姑娘正在微笑,却双目通红,隐隐有泪,额上青筋毕露。
“是这么下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来都是这么下的——不入死地,哪里来的生路?”
五
月光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里,披散着银白长发的女子前后摇晃着身体,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每当她摇晃一次,都会传来铁链声声相击。徐若虚因此判断,她跟自己一样,都在手上戴着镣铐,铐上还穿了铁链,固定在墙上。
唯一不同的是,这女子不知道在这里被囚了多久,而他,今日才被扔了进来。
跟琅琊王的那场对峙,以他胸口麻痹得无法呼吸,最终丢脸地昏过去作为告终。在失去全部意识之前,他甚至还望见那半面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薄唇边抿着个满是嘲讽的笑。醒来后,徐若虚便被锁在了一间狭小的囚室当中,窄窗中射入月光,可以望见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
原来已经是夜间了。
这是他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想法。紧接着,他从地上翻身坐了起来:琅琊王才是背后主使,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阿零
他摊开手掌,掌心中是那只已经僵死多时的蓝眼的蜂。最后一刻他用尽力气,还是抓它在了手里。
“阿零。”徐若虚轻声唤道。
那半面鬼跟琅琊王并没有搜走他腕上的金铃,如果他愿意,他还是可以召唤阿零的——无论多远的距离,他都会有所感应。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但他依然记得,在地洞之中,面对那名叫伽楼罗的怪鸟的时候,阿零的戒备和僵硬。他明明如此畏惧烈火,却还是拼命想要护着徐若虚周全。这些,他都是记得的。
徐若虚轻轻地拨弄着那些细小的铃铛,一个接着一个,终究还是放开了手。
便是在这时,叫他听见女子的歌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囚室的另一个角落中,赫然还有一人,便是那银白长发的女子。她貌似疯狂,歌声却清越,徐若虚听了几遍,发现她来来回回,只重复着几句:“开佛塔者……为麒麟主……”
徐若虚跟着她念了几遍,恍然大悟,放声问道:“这位小娘子,你唱的,可是无夏城里的童谣?”
这首童谣徐若虚之前曾听过,共有三十六句,每句四个字。唱的便是当初莲灯和尚如何孤身一人对战黑麒麟,又如何以肉身化塔,镇住了这强大的神兽。每年的上元节,都有灯匠将这首童谣写在走马灯上,灯一圈圈地转着,围观的孩子们拍着手唱:开佛塔者,为麒麟主,一统江山,千秋鸿福。
这几句,说的是黑麒麟在被镇压之前曾许下诺言,谁能再开莲心塔,便是它的主人,它可以助他一统神州,长生不老。徐若虚当初听了,以为不过是附会之词。按故事里所说,那黑麒麟素来桀骜,岂肯甘居人下?
但如今,在这阴森囚室之中,由一个状似疯狂的女人反反复复地唱出来,徐若虚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琅琊王赵珩身为皇室贵胄,当以守护无夏为己任才是。若开莲心塔,放出麒麟,只会让整个江南大乱——除了虎视眈眈的北狄,有谁会觉得这是件好事?对他赵珩又有何好处?
但要是,这童谣,说的竟然是真的呢?
他这一问,那女人的歌声顿时中断了。她转过脸来,却连脸上也覆盖有发丝,只露出一只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谁?”
“呃——”
“是王爷派你来带我出去的吗?王爷终于想起我来了吗?你去告诉王爷,我种出了双生菇,只有我鹤菡,替他种出了双生菇!”她朝他扑了过来,两只手尖细犹如利爪,徐若虚吓得朝后退去。所幸那铁链长度有限,她扑了一半,又被拽回去,终于抓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