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问?
康斯薇露惊讶地抬起头,刹那间,她还有些慌张,以为伊莎贝拉也许发现了她与埃尔文·布莱克的那场谈话。
她并不是故意要向伊莎贝拉隐瞒这个秘密,她只是也想拥有一点只属于自己的私事。伊莎贝拉与她完全分享着彼此生活中的一切,就连大部分的想法与情绪都向对方开放,而埃尔文·布莱克就像是她在窗户外捕捉到的一只掠过天空的雄鹰,唯有她才能看见那黑影。康斯薇露不希望这现状被打破。
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我是说,比起从前,你——
伊莎贝拉偏着头看着她,心中支支吾吾了半天,然而,她没法在交流中完全地将自己的心事遮掩起来,因此即便她没说出口,康斯薇露也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也明白为何她吞吞吐吐地。
这一个半月以来,她仍然在努力地练习如何接触到现实中的事物。然而,那条手帕都已经被铁管的锈迹染成了深深的橘红色,她也没能掀起一个小角,只白白耗费了自己的力气。一天天的,指尖那仅剩的一点珍珠灰色也逐渐被消磨成了珍珠白,又从珍珠白被消磨成了通透的鹅卵石颜色,终于在此时被伊莎贝拉注意到了。
她低垂下的目光仿佛被小窗外淡紫的天光浇上了一层浅浅的颜色,如烟般笼罩在自己浮在桌上的双手。是因为那封电报吗?她冷不丁地在心中询问着自己,就连那轻乎乎的声音也像是被镀上了藕荷色般。
那封电报,指的是前几天布伦海姆宫给马尔堡公爵发来的一份电报,去年的慈善晚宴期间,他曾经写信给美国的两个侦探,要他们为自己打探詹姆斯如今身在何方,是否真的还活着,他又是如何假死的。半个月前,那两个人总算对得起马尔堡公爵自掏腰包支付给他们的支票,追查到了詹姆斯的下落。
在他们大意让他溜走以前,这两个侦探成功从詹姆斯口中撬出的消息,只有当初他与自己的相遇完全是玛丽·库尔松设计这一点。詹姆斯似乎是认为这就足够把范德比尔特家与丘吉尔家族的怒火引到玛丽·库尔松的身上,详细地将这一点向侦探们和盘托出过后,便使诈脱逃了。
康斯薇露发觉很难诉说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究竟是怎样的。
她不在乎詹姆斯,愿他在地狱腐烂。可是——玛丽?在1894年?
无论现在玛丽对她做什么,康斯薇露都能为这个昔日的好友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她嫉妒“自己”的公爵夫人地位;她是为了维护她丈夫的政治仕途;她想成为嫁到英国的美国女继承人的领头羊。在这些利益面前一点小小的友谊根本算不上什么,康斯薇露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从未因为失去玛丽这个朋友而感到难过。
但詹姆斯与她相遇在1894年,彼时,她的父母还尚未要离婚,她是否会嫁给一位英国贵族还未可知;玛丽也不过才刚抵达英国不久,甚至还未结识库尔松勋爵。是什么让她感到自己有必要雇佣一名财富猎人前来让自己心碎?是什么让她感到自己是一个值得如此被惩罚的朋友,詹姆斯的假死最终导致了自己喝下那杯甜茶——那就是玛丽想要看到的结果吗,死去的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
康斯薇露还记得她,梅,艾德娜,以及其他与她们同龄的美国女继承人有多么景仰玛丽——她是如此美丽,聪慧,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任谁来都能与之侃侃而谈,自信而又有气魄。那时谁不争相恐后地模仿她在晚宴与派对上的穿着与发型?谁不悄悄挤在宴会厅垂下的帷幕,还有花园的树丛后偷听她与男士的谈话?那时有谁不会在心里偷偷地说上一句——我想成为玛丽·莱特那般耀眼的存在?
她曾是个多么失败,多么孤立的人啊。
在她活着的时候,威廉从未能看出自己女儿所拥有的经商才能,也从未能使艾娃找到她真正充满了热情的事业;她的生活死气沉沉到了一个财富猎人都能成为照亮她人生的光芒,她的精神脆弱到了哪怕死后,自己的父母离婚这样的事情仍然能使她感到难过;她要好的朋友设计了一个狠毒的陷阱伤害她,可她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有因此感到绝望,事实上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多么痛苦,她有伊莎贝拉了,这道从123年后照射来的阳光足以驱逐过去留下的任何阴霾,只是,却无法照亮她所感到的那彻底的,完全的,全然的——
孤独。
我们这段时间这么忙碌,晚上要看文件,白天要看历史记载了解相关知识,老实说,我根本没什么空闲思考这件事。康斯薇露轻描淡写地回答着,向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微笑,又低下头去看桌上足足有9页的下议院会议报告。我想,玛丽那么做,兴许只是因为妒忌罢了。
你这么觉得吗?
至少,玛丽是我们目前唯一需要担心的敌人了。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玛德·博克说不定会帮我们将她也一举拿下。
康斯薇露的语气淡漠得接近毫不关心。
昨天,伊莎贝拉收到了一封经过层层审核才交到她手中的,来自于玛德·博克的电报,由于现在阿尔伯特亲王号的敏感身份,所有除了官方机密文件以外的私人书信来往都要经过外交部门的检验。因为如此,玛德·博克只给她们留下了一句外人绝不可能看懂的话:
“恶龙已被擒住,我们在最终的审判等待你的归来。”
也许是因为康斯薇露的语气太冷淡,显得她似乎并不愿意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在那之后,谁都没有在心中说任何一句话,伊莎贝拉继续默默地在地图上标记着各**队如今的位置,兵力的数量,种类,携带的武器,领头的军官名称,等等。而康斯薇露则一张一张地仔细看完了会议的记录。
等她再度抬眼的时候,窗外的天光已经过度成了泛着微微青色的白光,海水温柔地舔舐着军舰的船身,推着它在波浪上轻微地摇晃。伊莎贝拉默不作声地将所有的文件按照它们本来的顺序全都一一收进了蓝盒子之中,她的眼下泛着乌青,脖子上血管都一根根地暴突了出来。一边拾捡,她还一边不住地揉着膝盖,也许是在地上坐久了,那儿的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黯淡色泽,但伊莎贝拉迅速扯下了团在大腿上的睡裙,柔软布料一直坠到脚踝,遮住了所有的罪证。
至少在这一刻,伊莎贝拉与她是一样的孤单的,康斯薇露突然意识到。
但在这漫长,寒冷,枯燥无味的夜晚过后,她仍然得以回到马尔堡公爵温暖的臂弯之中,可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却一无所有。她曾经是个阴影,活在一个巨大的万花筒中,世界万事万物万人变化来去,却都与她不曾有任何关系;到了如今,她仍然是个淡淡的灰霾,像只风筝般被放飞在偌大的世界中,有的只是寻常人等永远也无法看到的,飘到高高的桅杆上才能一览到的,正从那苍郁大地上寸寸爬升的日光,璀璨得让任何情绪都显得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染着金光,带着赭红边缘的曦雾从天际洒落,如同母亲眺望孩子般柔和地注视着康斯薇露。
而那,也不过是一个在距离地球千百亿英里以外独自燃烧的火球罢了。
然后,她就又看到了,那从窗外一掠而过的雄鹰。
*
昨夜没有梦境。
准确来说,昨夜甚至没有深眠。埃尔文只是躺在硬邦邦的,会发出吱吱呀呀响声,散发着潮腐湿朽气息的床铺上,闭着眼睛。那单一的,枯燥的,原本该让人迅速就昏昏欲睡的浪潮哗哗声不但没能安抚他的心绪,反而只让一切火上浇油,他仿佛是在黑暗中等待着什么发生一样,每一下从远处传来的响声都能让他的汗毛在漆黑中炸起,以为那是预示着什么大事发生的前兆。
但这是一个无比静谧的,无比安宁的夜晚。
于是,在第一束日光急不可耐地爬上他的眼皮时,埃尔文索性坐了起来,披上了外衣,来到了甲板上。他在前来的路上碰见了两个水手,还有几个换班的士兵,但谁也没有理会他,船上的每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压抑与焦躁不安的状态中,只盼着军舰能够快快抵达伊丽莎白港。埃尔文当然也渴望能够久违地走在不会摇晃的土地上,但他的渴望更多是因为登陆后,才有可能收到来自阿贝泰隆第三分部的新指示。
他找到了一根与会议室连同的通风管,可以从最底下的机炉房里一路爬上去,但不是每一次埃尔文都能刚好地躲过所有的巡查人员以及在机炉房里工作的职员,因此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成功地窃听了三场会议,结合着从男仆口中听到的情报,埃尔文对如今南非的局势也大致掌握得差不多了。但这只让他更加心急如焚,不明白英国方面为何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好战情绪。
从他离开伦敦前所收集到的情报来看,无论是英国的普通民众,还是英国政府内部的意见,都一致认为第二次布尔战争不太可能爆发,因此才会派遣出了一支外交团与德兰士瓦共和国交涉。而根据他做出的这一结论,德国内阁才制定出了发表那篇嘲笑英国海军报道的计划,目的就是要让英国海军炫耀自己的实力,给德兰士瓦共和国造成压力,进而向德国求助,好为德国的调兵遣将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欧洲大陆调兵到南非,统共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再加上为战争做的一些准备——建碉堡,挖深沟,开辟能让装甲列车行驶的铁路,等等,穆勒少校为他留出的完成任务的时间绰绰有余,然而如今情况急转直下,不仅他此前给出的情报是错误的,战争更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撇开他有可能受到的处罚不说,这场要仓促应对的战争很有可能会毁掉皇帝陛下为了夺取更多的非洲殖民地而制定的计划,才是埃尔文最为担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