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租的房只有七十平,装修也差强人意,瓷砖地板有点发黑,浴室门推拉起来吱吱扭扭,摇摇欲坠。不过从窗外望出去,小区高楼林立,灯火璀璨,和北京任何一个小区没有区别。
搬来的家当把小小的房挤得满满当当,果汁泡泡玫瑰只能放在阳台的地上。婆婆和那卓越睡一张床,沈琳两口子带着儿子一个卧室。卓越放了学,被那隽接到这里,她站在客厅,环视了一圈,久久不说话。在原来的家,她有自己独立的卧室。李晓悦正拆着袋子,把零碎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一边偷偷观察小姑娘的脸色,只待她一开口嫌弃,立刻说服她。
卓越问道:“我妈呢?”
李晓悦说你妈在屋里躺着呢,她的腰病又犯了。卓越跑进卧室,看到沈琳躺在床上。她跪在床边,抱住沈琳的脸亲了亲。李晓悦跟了进来,见这一幕,心里酸了一下。
卓越说:“我妈在哪儿,哪儿就最好。”
沈琳眼圈一红。卓越又问我奶奶我弟弟呢?李晓悦说他们在隔壁,你奶奶哄弟弟喝奶睡觉呢,你弟弟中午没睡午觉,这会儿补觉。卓越走出去,推开隔壁的门,见奶奶抱着弟弟,哄着他睡觉,她悄悄地带上门,对李晓悦欣慰地笑了。
沈志国叫了外卖,叫小卖部抬了一箱燕京啤酒上楼,三下五除二,砰砰砰开了好几瓶,推给大家,开始热热闹闹地吃饭。沈琳在卧室,由婆婆把饭送进去喂她。她吃着,听着外面聊得热闹,心里一阵好受。前阵子她讨厌沈志国兄弟俩在老家把她的窘境四处宣扬,现在有他们在这里忙前忙后,又感觉很温暖。
大家喝着酒,话渐渐密了起来。沈志国说你们读书人,日子过得太顺利,要是吃点我们工人的苦,就会发现,眼前的困难都不算什么。有一年我给人家贴瓷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好险没摔成残疾,躺了三个月。工头还跑了,一分钱补偿也没有。沈志国把手亮给老那看,它关节粗大,皮肤被石灰涂料水泥泡得粗黑开裂,无数细密的伤痕。
沈志成指着外卖餐盒道:“其实是你们拉不下面子来,不然北京到处都是工作机会。比如送外卖,咱们村好几家在北京送外卖,一个月挣上万块钱的有的是。还有开快递点的,开水果店的,人家一年都挣好几十万呢。”
沈志国道:“现在危险的活儿我们都不干了,要有楼房贴砖的活儿,我就找一对东北夫妻干。他们俩专干这个活儿,我那天算了算,两口子一年挣三十万没问题。你要真低得下来头,遍地都是钱。”
沈志成接茬道,那隽的房,他请的卫浴安装师傅,两个马桶200,两套洗手盆200,两套推拉门300,还有什么花洒毛巾架之类的玩意儿,加在一起200,另外拉货和搬运还要算一个费用。你就算吧,他一天能挣多少钱。他冲那隽笑,那隽扯扯嘴角以示回应。他造了什么孽,要听半文盲跟他谈怎么挣钱?不过李晓悦已经警告他,少在亲友面前流露优越感。他现在很听她的话,所以表现得很得体。
李晓悦插话说,这些手艺活儿的确挣钱,她有天请人来修推拉门的滑轨,半小时不到,花了一百五。就算那人一天修三个门好了,一个月轻松上万,还自由。沈志成又说,没手艺,愿意吃苦也行。就咱们小区菜市场门口摊煎饼的大妈,一个煎饼六到八块钱,一天至少卖一百个,成本最多一块五。她天天出摊,你就算吧,她一年能挣多少钱。他压低嗓音道,其实我都不理解琳儿为什么要去当月嫂,门口支个摊儿卖煎饼,不比看人脸色受气强?
屋里的沈琳竖着耳朵,专注地听着。
沈志成已微醺:“那伟,说句不怕得罪你们的话。早些年,我挺崇拜你们读书人的。但这些年,我看开了,人不一定要考大学。考个清华北大之类的嘛还行,考个普通大学,读个不咸不淡的专业,四年出来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在公司干点万金油似的工作,一到三十五岁失业了干瞪眼,满大街找工作跟流浪狗似的,还不如去学一门手艺呢。”
老那苦笑,活到四十来岁,谁肚子里没有一些大道理要讲给别人听?现在轮到两个初中毕业的亲戚来教训他了,是他活该。
沈志国手舞足蹈,一锤定音,中国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大学生,需要的是像他们这样的技术工人。人家蓝领在国外可吃香了,他就是太爱国了,如果想移民,保准比老那夫妻和那隽两口子要容易,信不信?李晓悦说我信,老那好脾气地笑。沈志国拉着老那的手,说妹夫你别怕,万一你工作室做不成,跟哥学学装修,水电安装,养家糊口没问题。他醉醺醺指着这屋,你住燕郊,我也住燕郊,北京不要我们,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兄弟。又指着那隽说,你别以为你在大公司上班,其实也是无产阶级。我早听说了,你都得抑郁症啦。他哈哈大笑,李晓悦憋着不笑,老那摇头笑叹,那隽笑不出来。大家直到晚上十点半才散去。老那上了床,搂着沈琳,两人没说话。要说漂泊,两人在北京没有户口,其实一直是漂的状态。但有了房,又有稳定工作,有了温馨的家庭,两人渐渐忘了,原来自己是不属于北京的,全赖工作把他们和北京联结起来。这次搬家又提醒了他们,没有工作,又没有户口,为什么一定要待在北京呢?两人早就合计过了,没有户口,一双儿女未来读书还是成问题。要么及早到天津买房,把户口落到天津,像他们绝大多数的北漂朋友那样;要么趁早回到原籍,跟上当地的教学计划,好准备高考。老那曾有过雄心壮志,幻想期权如果兑现,可以送孩子们读国际学校,如今不过是泡影。
他们这样的家庭最尴尬,既没能力将孩子送国际学校,又不甘心送孩子回老家高考。去天津落户,夫妻必有一个要放弃自己的生活过去陪读。这么看来,孩子竟是北漂路上最大的陷阱。而老那夫妻,亲手给自己挖了两口陷阱,并且喜滋滋。
老那说:“不然,我们·····”他迟疑着,因为他要说的那个话连自己也不同意。
沈琳等着他。
“不然把房卖了,去石家庄或者郑州吧。”这是两人户口所在地的省城。老那在手机上查着两地的房价,两地二手房均价都在一万二三左右。买套一百平的三居,余下的钱理财,一年的收入也足以覆盖家庭开支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过山寨版的北京生活?那八百万不能是浮在空中的美丽泡影,它完全可以坐实成牢牢抓在手中的富足。
老那接着查,又沮丧起来,两地都需要当地两年社保。原来他所以为的降维打击,不过是自作多情,省城也并没有敞开双臂欢迎他们这些游子。沈琳道,都要两年社保,干啥不提前去天津?天津房也就两万来块钱,去省城做什么?身边又不是没人早晚坐京津城际高铁通勤。真舍不得北京,就在天津高铁附近买房呗。老那说都可以。他烦躁起来,撸了一下头发。老子就是恨透了北京,走吧,离开吧。
沈琳一直没说话,她的腰不能动,只能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这屋的装修有些年头了,天花板的墙灰浮了,现出斑驳脱落的前兆。像不像他们溃败的中年?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隐含寓意,她希望能看到指出一条生路的寓意,结果看到的都只是提出问题,没有答案。
沈琳说:“连沈志国和沈志成都要给后代围着北京买房,我们在北京有房,倒要卖掉?就这样逃跑了,让卓越和子轩将来重新来一遍?”
老那道:“他们将来未必愿意在北京,不一定非要在北京才叫成功。”沈琳道:“上海?广州?深圳?杭州?你告诉我他们会去哪里?哪里的房价低、落户容易,幸福唾手可得?”
身边也有朋友把北京的房卖掉,去了大理定居,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这样值不值。看着朋友圈里,大理的生活的确幸福,洱海清透,阳光灿烂,天空湛蓝,花儿朵朵浓烈怒放。但朋友圈向来报喜不报忧。日日看海,再好的海也腻了。再说了,跑到大理的朋友是个丁克,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老那嘟囔:“未必要在一线城市。你家那四层楼,我看就挺好,田园风情。我家也可以,我爸装修那三层楼,现在都在落灰,不浪费吗?”
沈琳冷笑:“你自己闯北京,精彩过了,倒要儿女回农村种菜?”
离开或者留下都是沉重的话题,他们没有再谈。有些事不用着急找到答案,再拖一拖,也许答案就水落石出了。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一周过后,一家人很快适应了燕郊的生活。沈琳的腰好了,可以四处溜达了,她闲下来就到小区四周去逛。其实呢,现在各地的建设都差不多,一样的小区绿化人车分流,一样的大悦城、永旺、京客隆、奥特莱斯、沃尔玛,一样的吃完了火锅看电影。只要没有特别的需求,在哪里生活区别并不大。
然而沈琳的心并不安宁。燕郊的开支再低,这样坐吃山空,他们可怜的存款就像泡在水里的肥皂,每日瘦一圈,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她茫然在街上逛着,想找到点什么出路,甚至像当初的李晓悦一样,连蛋糕店招服务员的启事也看。然而她很快就明白,她干不了这些事儿,第一人家不招中年女人,第二她的腰根本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忙碌。她需要一份能自由支配时间的工作,以便立坐躺卧,自在随心。
沈琳逛来逛去,逛回到小区附近的室内菜市场,入口处果然有个煎饼果子摊。五十岁模样的摊主大姐摊饼手势极为娴熟,令人目不暇接。只见她端起盛面糊的盆,往推车上的铁鏊子上一倒,右手的竹刮子轻巧一旋,薄薄的面糊迅速变色成饼。单手抓起鸡蛋,在推车沿一磕,五指一错,蛋清蛋黄落在饼皮上,竹刮子又轻巧一旋,把它们均匀涂开,很快被烘熟。又拿铁铲子一翻,煎熟另一面,刷上酱,洒上香葱香菜,加块薄脆或是切成薄片的香肠,用饼将它们裹起来,用铁铲三下五除二戳成几段,叠起来,做完这一套不过一分来钟。加薄脆和香肠八块钱,只加薄脆六块钱。沈琳花了六块钱,用塑料袋热热地捏在手里,吃了一口,香酥软嫩,也算可口。
沈琳吃着,在菜市场里逛着,心中模糊地想,难道自己也去买个煎饼小车,学卖煎饼吗?这生意要长期在户外站着,也未见得自己能行。此时正值下班时间,来买菜的人不少。有个卖凉菜的小车生意很好,沈琳买了点凉拌腐竹芹菜和腌萝卜。转了转,看到另一边有个小窗口卖久久鸭的,又买了点鸭头和锁骨。因孩子不能吃辣,老那也不爱吃辣的,故她做的卤货几乎从来不放辣,这回买点给自己解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