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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他告诉车户和赵香龙,现在正刮的这场风是昨天后半夜兴起的。你们在路上可能不知道,那场你们追赶的风在这地方歇息半夜又起程了,它变成另一场风。风向也偏北了一点,不过那片叶子,有没有字他没看清。他一直看着它飘进一片红云。

“那它肯定落到沙漠边了。”赵香九说。

车户却不已为然。虽然他已经输了。但它相信那片叶子会飘过河东边的沙漠边,一直飘进茫茫沙漠。

事实也是这样。第二天,他们没有在赵香九压注的沙漠边找到叶子。两人都没赢。也都没输。

接下来的选择是,他们要么空手回去,另选一片叶子再赌。要么接着赌这片叶子。

俩人自然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对前方的地域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知道那片叶子会飘到哪里。赌注只有压在叶子落地的阴阳面上。车户认为叶子落地时会跟它在树上时一样,阴面朝下。而赵香九则认为叶子一直阴面朝下生长,它会借着坠落、借着一场风改变一下自己。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5)

赌注会在奔走的路上越压越大。随着路途的艰辛和遥遥无期,两人都觉得最初的赌注不足以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便不断再往上压钱、地、女人、房子。每当他们走得晕头转向,快要失去信心时,便会停下来,再次增加筹码。开始压自己已有的财产,后来压自己后半生可能会有的财产。到后来实在无物可压时,两人都压上了各自的命。

“如果我输了,下半生带着所有的家产和老婆孩子,给你当牛做马。”赵香九说。

“如果我输了,也跟你说的一样。”车户说。

他们追赶到沙漠中一片小平原时,几乎就要追上那片叶子了。呼啸的秋风却带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所有的树叶被埋住。两个人站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前后不着村店。天气猛然变得寒冷。幸好马背上的粮食还充裕。两人商定,在平原上挖一个地窝子住下,等冬天过去,明春雪消了再继续找。反正那片叶子再不会飞走,肯定就在这片平原上。雪消后叶子会有一阵潮湿,不易被风吹起。他们有可能在那时候找到它。

当然意外的情况也时时存在。一片飘落的叶子,有可能让冬天拱雪觅食的动物吃掉。让鸟衔去做了窝。让老鼠拖进洞穴当了被褥。也可能被一场秋雨洗净上面的字,混迹于万万千千的落叶中,再认不出来。

反正,他们追得越远,那片叶子越容易被追丢。它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满天地都飘洒着各种草木的叶子,他们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在不断转向的风中迷失方向,空手而归。

大胡杨树后面有一片地窝子,住着好几个老掉的外乡人。他们都是追一片叶子追老的,早忘了自己要去哪,什么事在远方等着自己。记起来也没用了,人已经老掉了,再挪不动半步。当年的车马粮食输得一干二净。有些是真输了,多数人在追赶一片叶子的路途中耗尽积蓄,最后只剩下一大把年纪。

他们依旧在第一片叶子黄落时,聚集在树下赌博。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被吹落。他们依旧坐在光光的树杆下。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他们几乎赌完每一片叶子的去向,他们都追赶一片飘落的叶子走遍了整个大地,知道大风刮过的那些河流、村庄和荒野的名字。用不着挪动脚步,叶子会飘向哪里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无休的争吵里,叶子飘过荒野或坠落村庄。叶子几乎到达他们能想象到的所有地方。然后,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无边大地,叶子在那里旋浮,犹豫。往往在他们想象的尽头,季节轮转,相反的一场风刮过来,那些叶子踏上回返之途。

三、报复

一年冬天,被野户地人报复过的胡三回到村里,老得不成样子。他的车剩下一边轱辘,另一边由一根木棒斜撑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印子。马也波着腿,皮包骨头。几乎散架的车排上放着几麻袋陈旧苞谷,他的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子。我们想跟他说句话,打声招呼,都已经来不急。

这个人许多年前跑顺风买卖时,骗过一个叫野户地的村子。那时他还很年轻,根本没想过这个村庄会报复。事情很简单,一次他路过下野地时,见那里的人正在收获一种扭扣般大而好看的果实,便停车问了一句。

“这叫蓖麻,专门榨油的。机器加上这种油能飞上天呢。”那里的人说。

人要吃了会不会飞起来呢。胡三觉得这东西不错,就买了两麻袋。原打算拉回虚土庄,半路上嚼了几粒,满口流油,味道却怪怪的,不像人吃的东西,便转手卖给了野户地。

野户地人对这种长着好看花纹,大而饱满的果实一见钟情。加上胡三介绍说,这种东西能榨油,产量高得很,一亩地能收几千公斤,便全买了下来。

第二年,野户地的田野上便长满了又高又大的蓖麻。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看高大的作物。一村人怀着兴奋与好奇,看了一夏天的蓖麻开花,在扇面大的叶子下乘了一夏天的蓖麻凉,接着在蓖麻壳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开始了收获。几乎每家都收了好几麻袋蓖麻籽。

可是,这种作物的油根本不能食用,吃到嘴里味道怪不说,吃多了还肚子疼,头晕,恶心。喂牲口,牲口都不闻。

野户地人第一次遭人欺骗,他们把往年种油菜、葵花、胡麻的地全种上了不能吃的蓖麻。整个一年,村里人没有清油炒菜,做饭,家家的锅底结着一层黑糊锅巴。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全村人聚在一起,想了一个报复胡三的办法。

办法是村会计想出来的。

会计说,“我粗算了一下,这一年我们至少有三十个整劳力,耗在种蓖麻上,加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三十年。我们也要让胡三付出三十年时间。”

“对,胡三让我们白种一年地,我们让狗日的白活三十年。”村民们说。

从虚土庄到野户地,刚好一整天的路。早先人们大都以这种距离建村筑镇,天亮出发,天黑后到达另一个村庄。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再启程,依旧在天黑前,远处的村庄出现在夕阳里,隐约听见狗吠,人声,闻见夕烟的味道,却不能一步踏入。总还有一截子路,走着望着天黑下来,啥都看不清时进入村子,路两旁的房子全埋入夜色,星空低贴着房顶,却照不亮那些门和窗户。月亮在离村庄十万里的地方,故意不照过来一点光亮。只有店铺的木柱上吊一盏马灯,昏昏的,被密扎的蚊蝇飞绕。或者根本没店铺,村子一片黑,谁家都不点灯,都知道一辆远路上的马车进村了,不会跟他们有啥关系,只是借住一宿,天一亮又上路了。谁也不愿知道过路人是谁。过路人也不清楚自己经过了怎样一座村子。守夜人那时还没醒来。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那个人,也回家睡觉了,过路人像一阵风经过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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