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弩良跨出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不太灵光的大门活页“吱吱呀呀”摩擦出难听的声音,直到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这几乎是每个刚刑满释放的犯人跨出监狱的第一个动作。
辽远空旷的天幕,没有高墙铁网,没有警卫哨兵,只有陌生和叫人迷惘的自由。
天气阴沉,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十一月的初冬,几场寒潮过后,天已经很冷了。他站在细密的雨帘里,青皮光头上冒出点稀薄热气,他把身上黑色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头顶。
齐弩良拎着一个帆布旅行包,里面是他全部家当。他拎着包在雨帘里站了好一会儿,迟迟动不了步子。
他从小就没妈,据他爹说,他妈生下他便和野男人跑了。而他的酒鬼爹,则在他入狱的第三年醉倒在路边,被个脸盆大小的水坑淹死了。他唯一惦记的人——姚慧兰,也在他入狱的第六年生病去世。
齐弩良二十四岁,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上却毫无同龄人的朝气。他站在生活了八年的监狱门口,像个即将离开福利院的大龄孤儿,眼里全是迷惘,不知道何去何从。
“有人接你没?”守门的警卫看到迟迟不动脚步,遂问道。
齐弩良摇了摇头。
“没人接在这儿傻站着干啥,快走。”
齐弩良终于最后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门、墙和警卫,踩着浅浅的积水,迈开了步子。
这是外面的世界,以前他是有向往的,他认真劳动改造,积极参加各种培训大会,从不主动挑事儿,只想多减刑早点出来。但自从姚慧兰去世的消息传来,他就对这世界断了念想。可监狱不是旅馆,该走的时候就必须得走。
他先回了趟农村老家。
公路边上,他家房子已经塌得墙都不剩了,不知谁还在那废墟上种满了菜,一片绿油油的菜叶,生机勃勃的。
他转头去后山看他父亲的坟。这一片埋的全是姓齐的,他在最角落荫蔽的地方找到了他父亲荒草盖头的坟包。他把坟上的草拔干净了,又在坟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他家旁边就是姚家的院子。和他记忆中的土坯小院已经全不一样,现在是两层小楼,挺气派。他望着那院子一会儿,深知所思所想的那人早就不在那里了,可仍然忍不住想要进去看一眼。
他推开了院子门,姚惠兰的弟弟姚春阳正在擦洗摩托车。四目相对,过了好一阵对方才认出他,猛地站了起来。
齐弩良看得出来姚春阳眼里的惊讶、厌恶,以及瑟缩。他就没再往里走,站在门口说:“我出来了,你姐……”
“你还有脸提我姐……”姚春阳把手里的抹布一把扔进水盆里,溅出一地水花,似乎有什么让他愤怒。但那怒火终是没烧起来,片刻后,他只很没意思地说,“我姐死了两年了,你不知道?”
“她埋在哪儿?”
“洪城陵园。”姚春阳又蹲下了,拿起抹布继续擦车,“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你姐的孩子呢?没跟你们?”
姚春阳再把抹布扔盆里,一脸烦躁:“齐弩良,你到底还想做什么?害得我姐还不够惨?”
“我不想做什么,只是想看看那孩子。”
大概是为了尽早打发他,姚春阳说:“孩子跟蒋家,和我们没关系,和你更没关系,劝你也最好别去蒋家找。”
从姚家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那孩子。在他说出这话之前,他也没有这种打算,但这话说出口之后,他便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他跟那孩子无亲无故,也不知道找到他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或许只是远远看一眼,看一眼姚慧兰的孩子。
对,那是姚慧兰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活过的最深刻的凭证。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那这孩子就是姚慧兰尚存在于世的那部分,是承载他无处排遣的思念和遗憾的一部分。仅仅这个理由,要他做什么都够了。
往洪城开的公交车晃晃悠悠,齐弩良看着窗外,突然想起他同监一个说不清楚几进宫的老头。
老头青年入狱,等服完十几年刑出去,父母皆已过世,妻儿早已消失无踪。后面的人生里,他一次次刻意犯罪,一次次回到监狱,在里边度过了自己的大半辈子。无牵无挂,茕茕孑立,监狱成了他真正的家。
两年前老头最后一次出狱前夕,抹着眼泪跟齐弩良说,他现在老了,这次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说他羡慕齐弩良,羡慕他是个情种,羡慕他有爱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爱是一个人最大的救赎和希望。
那时候他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没过多久,姚慧兰病逝,带走了他的“救赎”和“希望”,他才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
八年,洪城也早就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可谓物非人也非。齐弩良循着过去的记忆再加上一点打听,找到了蒋家所在的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