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那晚,沈克山气急了时曾经说过,是窦凤娘趁他喝醉了酒,两人才会有了沈璁。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算是气话,但并不算是假话。
跟只有四分之一白人血统的沈璁不一样,窦凤娘在样貌上的混血特征特别明显,有明显异于常人的瞳色,和一头浓密卷曲的红发,面部轮廓也比身边柔美精致的姑娘们更显锋利硬朗。
其实在沈璁的眼里,母亲是比大多数金发碧眼的洋人要好看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特殊”的长相。
所以当年就算在八大胡同,窦凤娘也没什么市场。
她从小忍饥受冻,得亏有奶娘心软,偶尔接济照顾,才能顺利长大;可长大以后,除了空有一张酷似洋人的脸,她没有没有洋人身份的优待,也不会说一句洋文,还没读过书,不认识字。
除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会唱两首小曲儿,她没有任何能养活自己的东西;可就算唱小曲儿,受限于自己特殊的容貌,她也混不出个什么名堂。
日记里,沈璁亲眼看到,是窦凤娘自己写下的,她与沈克山之间,就是一场赌博。
因为沈克山极其看中子嗣,只要生下儿子,就算没有名分,她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哪怕是女儿,钱也一定是会给一笔的,毕竟在抛弃妻女离开北平前,就算是女儿,沈克山也还是多少会看两眼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什么都没有,窦凤娘本来就是八大胡同里的女人,又能损失什么呢?
顶多也就是失去一次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并不会让她的处境变得更糟。
于是,便有了沈璁的出生。
跟窦凤娘当初想象中差不多,她的确到死都没有名分,也没有进过沈家的大门,但沈克山还是给了她宽敞舒适的大房子,还有每个月一笔足够让她和儿子吃著不尽的钱。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她和沈克山这个比自己父母亲还大了好几岁的男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毕竟,谁会对一个十天半月都不来看自己一次,就算来了也是稍不顺心就大声呵斥,略有违逆就动手责打的人有感情呢?
不过好在,窦凤娘很快就发现了,就算她再怎么不得沈克山喜欢,哪怕头天沈克山被气得大打出手,最后负气而去,只要第二天是给家用的日子,该是多少钱,他还是会差人送来。
于是她就连表面的温顺都懒得再装了。
激怒了沈克山,的确会招致毒打,但这样沈克山也会越来越厌弃她,几个月都懒得来看一眼,她反倒乐得清闲。
反正只要沈璁乖巧懂事,平安长大,钱就会准时送到,她可以去听听戏,再趁着沈璁上学念书后,拿来儿子的课本,学学读书认字,怎么都比侍候一个脾气暴躁,反复无常的糟老头子要强。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喜伯说起过,当时裴筱刚到上海滩,红得戏票一票难求,奶娘想去找沈克山求张好位置的戏票,窦凤娘都不肯麻烦。
那会沈璁已经被送出国了,沈克山也再没有到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来过,她是真的不想再跟对方有哪怕多一点的联系。
“所以……”听完窦凤娘的往事,裴筱小心翼翼道:“因为跟你爹没有感情,你娘才……”
裴筱踟蹰着没有说下去,沈璁倒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当然。”
“沈克山对她又不好,她也不喜欢沈克山,干嘛要喜欢沈克山的儿子呢?”
“对她来说,我只要‘存在’,就够了,她不需要对一件‘工具’真情实感。”
“那……你娘她还……真……”
裴筱纠结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站在一个晚辈的立场上,他没有权力指着沈璁的母亲;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他也说不出窦凤娘有什么错。
毕竟,跟窦凤娘一样,他也过过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非常能理解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着想。
而窦凤娘就是这么做的。
她计划中的每一步,都考虑着自己的出路,但好像,也只考虑了自己。
这让裴筱又不得不心疼小时候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沈璁。
正常情况下,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好好安慰安慰沈璁的,但跟他说起自己童年时,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曾经的痛苦与挣扎不一样,沈璁的表情一直很平静,语气也淡淡的。
这让裴筱觉得,出言安慰似乎也变得不合时宜了起来。
“我娘多清醒啊。”沈璁轻描淡写道,说着伸手捏了捏裴筱的脸,“哪像你,这么‘笨’。”
其实沈璁没舍得真使劲,但裴筱生得白净,皮肤又细嫩,挨着就是一个红印;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顿时就跟害羞似的红了一片,说不出的娇俏。
“七爷又笑话裴筱!”他娇嗔着推了把沈璁的枕在自己大腿上的脑袋,眼神也缓缓瞥向一边,片刻后才轻声道:“‘笨’点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