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燮愕然,只不过面上不露,也不出言挽留。傅春儿也不客气,只转过身,登登登地就往砚池那个方向走回去。砚池那里的戏台,还是那么热闹。她在台前站了一会儿,只觉得那小生唱的戏文,一个字都不曾入耳,偏那鼓乐之声,却又十分嘈杂,将她吵了个头昏脑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直到离了砚池,傅春儿才觉得好些。这里有一大片水域,原来此处曾有一座园子,据称园子里有一组太湖石叠成的石峰,是宋代花石纲的遗物。因此虽然此园荒废,可是广陵府一直有人在此清扫修缮,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所在。
傅春儿在湖边悄立良久,也没有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来由地发火。这会儿她心底好似真的有两个小人,一个在啾啾地说:小七爷此人不错,我瞅他对春儿也好啊;另一个则反驳道:不成不成,纪家与自家家境门第,差得太远,此时希望愈大,届时失望愈大。一个在说:为何不确认一下,若是小七爷对春儿真的不错,没准日后成就一段佳话;另一个则说:你白痴么,这个时空里的男子,莫不是三妻四妾左右拥抱的,就算是有真心又怎么样,真心能当饭吃么?
原来如此,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在气自己,气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纪燮的缘故而把持不定。她一早就打定主意在这个世代,不可将真心付给任何一人的。她只觉得痴心一付,便彻底成为一个人的附庸。她不是日后不打算嫁人,即使是嫁人,她也不打算真地“爱”上自己的夫君,相敬如宾就好,万一遇上渣男,就抱着嫁妆一脚踢开,不那么渣的,也许就能凑合着过一辈子——这就是她的打算。
如果是纪小七,这个不用想,两人之间绝无可能,他出身广陵世家,眼下又中了举,炙手可热的,而自家,自家生意刚刚起步,眼下也就混个温饱,连小康之家都算不上。既然不用想,眼下为了此人而徒增烦恼,那可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叫做自作多情了。
砚池旁边的水面上,一大片残荷铺在水面上,平白多了几分萧索的气氛。傅春儿突然有点后悔,刚才两人之间明明无私,自己只因一个称谓,一本正经地跟人掰翻,将这番谈话弄得好像有私,纪燮会怎么想她?
不过反正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傅春儿既然想明白了,自觉坦然了,就转身回自家的铺子去。
刚走到下铺街口,傅春儿停住了脚步。她分明见到侍墨笑嘻嘻地立在自家铺子跟前,再走上两步,则见到纪小七与傅阳两个人,立在傅家铺子里聊得正欢。傅阳见到妹妹,高兴地招呼,说:“春儿快来,小七爷特为过来谢咱家的贺礼,你要是看热闹看得再久,就怕是要错过了。”
纪燮就这样立在铺子里,温煦地朝傅春儿笑笑,不曾说话。倒是侍墨在旁边,背对着傅阳,挤眉弄眼地冲着傅春儿使了两个眼色。
傅春儿有些明白了纪燮的用意,他这是在表明,自己绝不会将两人河边谈话之事,泄露给旁人知晓。此举颇为贴心,令她不由有些赧然,自觉刚才怕是对纪小七说话说得太狠了点了。
不过她此时再对纪燮说话,便多少透着一股客气与疏离,侍墨在旁边看着,脸上露出一些惊讶的神色。纪燮客气地回她,将她的客套话也一一谢了。傅春儿放下心来,抬头却看到纪燮一双了然的双眸,那清澈的眼神,忽然令傅春儿觉得一阵心安。
她言语之间提到仇小胡子,纪燮大约是早已得了信的,点点头说:“仇大哥一向是个稳妥的,江南、山东一带他人面上都熟,想来他能帮到你家。”这会儿轮到傅阳脸红了红,自己铺子生意清淡,就这么一会儿,也叫纪小七看出来了。
纪燮他们告辞之后,傅阳就看着妹妹,半日没说话。傅春儿觉得他怪怪的,却是自己心虚,没有敢问。傅阳看妹妹一脸的尴尬,也不说什么,只自己低头又去琢磨那些香件的做法。
过了两日,仇小胡子如约过来,与傅阳等人在富春茶社见面。傅阳早已与妹妹商量好,寒暄了两句,便向仇小胡子提起了将自家产的香粉与头油托人销到外地去的事情,同时也将包装好的头油与“鸭蛋粉”拿与仇小胡子看。
仇小胡子拿起傅家的妆品细细地看着,一边听着傅阳说话。这时候,傅家的妆品已经比刚刚开业的时候包装上讲究了许多。那装头油的白瓷小瓶儿瓶底与瓶盖处都有傅家的字号和标记,瓶身上还拴着一根红绸,红白相配,显得简洁大方。而鸭蛋粉,则有两种,一种是竹木的盒子,面儿上除了傅家的字号标记之外,还烙着不同花朵的花样,藉此标记里面所盛鸭蛋粉的“香型”。另一种,则是锦盒,锦盒布面是不同的纹样,也可以颜色与提花样式区分不同味道的鸭蛋粉。
仇小胡子见了这些,默默在手中把玩着一瓶桂花油。突然问傅阳:“傅小哥,你既然来问我,我少不得将道上的规矩说与你听。”
傅阳一凛,赶忙说:“仇爷请讲!”
“漕帮主业,其实就是漕粮,但是帮中兄弟的生计,仅仅靠漕轨定下的这些道道,自然是勉勉强强,难以养活帮中这么多兄弟的全家老小。因此,漕帮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我在漕,亦不在漕,我和我手下所做的事情,恰如你所提的,是要为帮中之人广开财路。当然了,我还帮漕帮打理不少在岸上的产业,比如此前与你家合作的茶社。”
“我确是认识不少松江、两淮,乃至山东的行商,他们不少也会顺带做香粉头油的生意。只是我所认识的之人,胃口都不算小。傅小哥,我担心你家的生意,一上来的时候货会跟不上,你可有愿与你家合作的铺子?”
一百四十二章 阿康
傅阳听了,摇头道:“没有,冠上我家名号往外发卖的妆品,都一定是我家亲自做的。家父一直坚持这一点,我想业内几家其他的铺子,’戴凤春’家与’薛天赐’家,也都是这么做的。”
“也好,”仇小胡子想了想说,“如此,我想试着先给你在松江府介绍一个行商。松江小地方,比不得姑苏与金陵,广陵的戴家与薛家应该是还不曾伸脚伸到那么远去的。但是那家行商常年往来江南,他自己有一条船,湖州府、绍兴府,他都是常跑的。只是他来回跑这么一趟,大约总要两个多月才能回款。你家在名号起来之前,算是有求于人,大约定金会很少,而且总是要给他抽头的。因此你家第一批货,风险很大。”
仇小胡子说到这里,站起来躲了几步,回头看向傅阳,“傅小哥,如果那行商过来,开口就叫你家垫上数百两银子的货,不晓得你家肯是不肯。”
傅阳登时被震住了,数百两银子的货,傅家的全部身家怕也就是这么多。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生意之道,他在大德生堂总算学了不少,当下不动声色,反而诚挚地向仇小胡子说:“还请仇爷指教。”
“我?我有什么好指教的?”仇小胡子笑笑,“在商言商,我打算给你介绍的那行商,生意上从不含糊,是个一分一毫都算得清楚的人,但是生意不外乎人情,只要你第一次合了他的意,以后的生意都好说。日后傅小哥在生意场上打拼,也少不得结交这样的人物。”说到这里,仇小胡子心里算了算日子,道:“我与那行商本是约了九月初十在镇江焦山碰面。我自会向他提起此事,约摸此后一两日那行商就会过来与你家商谈。如果你们谈得妥,我估摸着他最晚十月头上就会来你家拿货。因此回头你家也要盘算一下,货料都要备足。”仇小胡子最后提醒道。
“多谢仇爷提点。”傅阳跟着又提了想找人的事情。末了说:“仇爷若是有认识的靠得住的人,又想在广陵常住的,请千万帮我家留心着。”他说着又郑重地感谢了一番。
“来往都这么多年了,谢什么。老曹都与我说了,替我谢谢你妹妹给茶社想的中秋点心方子。”仇小胡子话中所指,是傅春儿帮茶社想的几道中秋应景的点心,和各式别出心裁的月饼馅儿。富春茶社当日的月饼与茶点。几乎在开店两个时辰之内就一抢而空,赚了个盆满钵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