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见识过外观如此糟糕的建筑。那是个三层楼高的正方形灰盒子,双重斜坡式屋顶,坡度很陡,上面开了二三十个双扇老虎窗,窗户四周及之间团团簇簇的是婚礼蛋糕似的雕饰。大门两边各伫立着两根石柱,但最妙的是住宅外面有石扶手的螺旋形楼梯,直通顶上的塔楼,从那里一定能够看到湖面全景。
停车场铺了小石子。说实在的,这地方该有半里杨树掩映的车道、鹿园和不事修剪的花园,每层楼都该有阳台,书房窗户外该种成百上千株玫瑰,透过每扇窗户都该看见延伸至森林的绿色,静谧而空蒙。而眼前出现的是由一堵大卵石墙垣围起的十至十五英亩的偌大地产。在我们这拥挤的小地方,这份地产相当可观。车道两边是两排柏树,树冠修剪成球形。各处装点着一丛丛杂树,不像是加州本地的树木,大约是从别处移植来的。修建这栋住宅的人,不管是哪路人物,一心要把大西洋海滨的风貌越过落基山脉搬来此地。尽管他勉力为之,但还是不成功。
中年黑人司机阿莫斯在大门前稳稳地停下凯迪拉克,跳下车,绕过来为洛林夫人开门。我先跨出来,替他拉开车门,扶她下了车。我们在我办公室楼下上车后,她几乎没怎么跟我说话。她看上去有些倦怠,还有些紧张。或许这栋蠢笨的建筑使她感到沮丧。别说是她了,哪怕一只笑翠鸟见到它,也会沮丧得只能发出哀鸠的凄凉叫声。
“这地方是谁修建的?”我问她,“那人是在跟谁过不去吧?”
她这才笑起来。“你以前没来过这儿?”
“山谷里这么僻远的地方,我从来没来过。”
她领着我走到车道的另一侧,往上一指。“修建这宅子的人从塔楼上跳下来,差不多就坠落在你站的地方。他是位法国伯爵,名叫拉图雷勒,不像一般的法国伯爵,他很有钱。他妻子拉蒙娜·德伯勒也不是个穷人,在默片年代,她一星期可以挣三万块。拉图雷勒为他们俩造了这栋宅子。所谓的缩小版布卢瓦城堡(1)。这些你肯定知道。”
“想起来了,”我说,“了如指掌,是某个星期天的报纸新闻。她离开了他,他就自杀了,好像立了个古怪的遗嘱,是吧?”
她点点头。“他给前妻留下几百万车马费,余下的都纳入了一个信托基金。地产保持原样,什么都不能更动。晚餐桌依旧夜夜丰盛,除了下人和律师,谁也不准踏进这宅子一步。当然,后来他们没继续执行遗嘱。最终地产被分割了。我和洛林医生结婚时,父亲把它作为礼物给了我。光是修整到能重新住人就肯定花掉了他一大笔钱。我很不喜欢这宅子,一直没喜欢过。”
“你没必要非住在这里不可,是吧?”
她无奈地耸耸肩。“至少住些时候吧。至少还有个女儿可以让他感到安心。洛林医生喜欢这里。”
“他会喜欢的。能在韦德府上闹出那种事的人,穿睡衣都不会忘记打绑腿。”
她挑了挑眉毛。“何以见得?多谢你对这个话题如此感兴趣,马洛先生,可是我觉得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可以进去了吗?我父亲不喜欢久等。”
我们再次穿过车道,迈上石阶。双扇大门的一扇无声地打开了,一个穿戴华贵、神色倨傲的家伙候在一边等我们进去。走廊比我住的房子都大,镶花地板,背后好像有彩色玻璃窗,要是有点光照射进来,我也许能看清楚其余部分。我们沿着长廊穿过好几道双扇雕花门,进入一间光线晦暗的房间,纵深不下七十英尺。有个人坐在那里等着,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我们。
“我来晚了吗,父亲?”洛林夫人慌忙说道,“这位是菲利普·马洛先生,这位是哈伦·波特先生。”
那人只朝我望了一眼,下巴往下移动了半寸。
“按铃上茶,”他说,“坐下,马洛先生。”
我坐下望着他。他看着我,好像昆虫学家看着一只甲壳虫。谁也不说话。彻底的沉默,直到茶送上来。茶具置于巨大的银茶盘里,摆在一张中式案几上。琳达坐在旁边斟茶。
“两杯,”哈伦·波特说,“你可以去别的屋喝,琳达。”
“是,父亲。你茶里要加什么,马洛先生?”
“随便。”我的声音飘向远处,变得微弱而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