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给他请安,他伸手虚扶,腰间悬着的长刀随着晃动,摄出耀人的寒气,“免了,你陪我走走吧。”
其实我和大玉儿虽与两黄旗的亲兵同行,实则真能见到皇太极的次数却是极少,有时只堪堪一个背影。军中不带女官,我本担心留玉林在府内会被刁难,也只得让她自求多福了。打下手的小太监还是要的,我领了荣贵,大玉儿带上的是崔邦吉。这两人,算是我们见得最多的男人……半个男人。
跟着皇太极,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辽阳河岸边,像我这样的闲杂人等,平日根本踏不出营地半步,不觉心情大好。
很久没下雨了,这动辄三十几度的季节,站在岸边往下看,河水纤细低浅,像一条费力蠕动的虫子,两侧则露出晒得焦黄的河床来。
他默默地站了一阵,问我,“这几日连夜赶路,身子可受得住?”
“一切都好,”想起应该谢他垂询,我又福了福身。
“比起前些日子,气色倒是好多了,”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旋即转开脸去,“看来对你来说,与其金屋敷翠,还不若这荒原旷野,无所拘役的日子。”
“大汗此言差矣,齐尔雅真如今唯一的优处就是生在金屋敷翠之中,倘若剥掉这层外壳,我一无一技之长,二不懂营生手艺,只怕早就饿死街头了。”
“妄自菲薄。”他说了一句,再没有下文。
我揣摩他的意思,笑回道,“古来的丹青圣手,多半都是穷困潦倒之辈,琴棋书画本就是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才有资格做的事儿,要用以糊口,总是低贱的活计来得好。
他哼了一声,掉转话题道,“还有四日的行程,咱们便能到城外。我让你参详兵书也得两个多月了,说说看,这大凌河怎么个行军法儿?”
他还真能给人惊喜。带我出来除了放风,就是为了考察功课么?虽说萨哈廉在他授意下每日均抽时间给我讲解《孙子兵法》,可都是些浅薄内容,料想他也知道这上乘兵法于我不仅没半分实际用途,而且太,太,太过深奥。
可大汗问话不能不答,我抽了抽嘴角,凭记忆直接重复萨哈廉的话,“自古河川必有舟辑之利,滋养之功,而这九曲凌河除此之外,乃是沟通东北与中原的军商枢纽,齐国北伐山戎、曹魏征讨乌恒、前燕入主中原、北齐攻打契丹、隋唐平定高丽,均以其河谷为行军主道……嗯,那个……”后面确实记不得了,便自动停下来。
“我问的是行军法儿,你说的又是些什么?”他摇头,唇边却似有一丝笑意,“看来我得罚你那师傅啊,把你教成这样还敢要我带你出来。”
提议的人是萨哈廉,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前些日子我恹恹不乐,无心向学,去上书房听课时每隔几日就要挨他的戒尺,现下倒涌起感激的心情来,道,“齐尔雅真才疏学浅,无关师傅的事。”
“你倒是心善,就不怕我罚你?”他看起来心情不坏,转而续道,“大凌河是兵戎要地你没说错,不过咱们走的不是河谷,如今前方探子来报,祖大寿修城基墙垣基已竣工,而垛墙雉堞仅完其半,你说该用什么法子?”
调兵遣将的大事,他问我不过是消遣,想着便道,“八旗将士横扫东北,攻城略地,长于野战,但凡攻坚做法,这回儿怕是用不上了。照大凌河守城境况,倒像是……当年宁远锦州,齐尔雅真不敢妄言。”忽然想起大玉儿曾经提议用反间计除袁崇焕,当下住了口。
“哼,不善攻坚?我便是要他们看一看,我八旗如何打下这二丈五尺的大凌河城!”
一雪前耻,若不是此时说了出来,我几乎已忘记他还是用兵如神的统帅,是箭无虚发的满洲巴图鲁,好像记忆中只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心诡谲。抬头发现他眉间凛冽的气势,我默然无语,也许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那孤高绝顶的位置。
感叹还没完,原本离我们有些距离的侍卫结集成一小队跑近,其中一人趋前扎个千儿,道,“大汗请速速回营!”
“什么事儿?”他问,面上恢复淡淡的表情。
那军士有点踌躇,“回大汗,侧福晋……方才晕倒在帐内。”
我不敢置信,我走时她还睡着,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居然晕倒?可是皇太极已一言不发地越过我,大步离去,不,简直是飞奔而去。
我被皇太极甩下不是一般的远,进营时已看不到他身影,只好抓了个小兵问路,才摸回帐子去。刚要掀开门帘,里头齐齐响起一片“恭喜大汗,贺喜大汗”的声儿,手一松,门帘又落了下去。
明明不是好事,这会儿却得恭喜二字,想来也只有诊出喜脉这种没有创意的答案了,我平定了一下情绪入内,发现众人还跪了一地。皇太极坐在大玉儿的塌边,委实不像听到好消息该有的表情,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跪,难道我猜得不对?
他终于注意到我,说“倒把你抛下了”,便站起身来要走。我有那么不被人待见么?
“大汗,”跪在床首的军医抖抖索索道,“侧福晋的方子……老奴还要参详参……”
“她若有事,你这命也不用留着了!”他铁青着面色,快步走到门前,在我身侧驻足立了半晌,“方子每日呈上来。”
兵荒马乱过后的晚上,似乎特别宁静。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大玉儿的手便伸过来,摸到我的手握住,低声问,“雅儿,你在想什么?”
“外头月色一定很好。”我随口答道,转首有清香萦鼻,便问,“姐姐用了什么,挺好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