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无边。我忘了这是在午夜。我也忘了一个女孩子走在小巷里的危险。我怀着一颗落寞的心漫无目的地走着,那时我抬眼看到接近巷子尽头的一个公厕,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就踱进去了……
应该说,我很少在这样的夜晚且还是在这样陌生的小巷里走进这样的公厕。我记得张爱玲在她的《红玫瑰白玫瑰》里就描写过一个女人被丈夫冷落和搁弃,日久心情不好就躲到厕所里伤心和哭泣的一个细节。我想我当时大概,嗯,可能是心情很糟吧,所以,就无所谓地走进一处比自己的心情更糟的地方……
我进去以后就不假思索地推开了接近门边的那个小木隔门。也许是因为太寂静的缘故吧,我站在小木隔门里有些心神不宁,是什么使我心神不宁呢?我感觉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它们顺着弥漫在四周的那种腌脏的气味爬进我的脑子里,我不由得起身望一望相连的那几个关着小木隔门的地方,这么晚了,那里边是否有人?如果有,那么蹲伏在里边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其实公厕这种地方,平时在白天,从来不会有人联想这么多,有人没人同在都与你无关,每个人解决完自己的问题就自顾自地走掉了。可是,那一时刻,我无法使心情放松,为了踏实起见,我还是走出小木隔门,从最里边的一处开始检查:我打开第一个小木隔门,里边空无一人;我又打开第二个,里边仍空无人踪;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我想,一切皆因我神经过敏的缘故,厕所里能有什么呢?北京的胡同多了,胡同里的厕所也多了去了,没听说出过什么事呀!想到此,我自嘲地笑了一笑就毫无经意地拉开了第三个木隔门:天哪,那个人,那张脸,我想我当时一定是连魂儿都被吓飞了,我……”
刘柳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仍然浮起一层惊悸。事隔这么些时日,一想起来,她还是惊魂不定的。别说一个女孩子,就是我,听到这儿,内心也开始跟着紧张和慌恐起来,我说:“刘柳,你快说,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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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唐(17)
我猜不出刘柳看到的会是……
刘柳押了一口苦咖啡,镇静了自己一下然后接着说:“那个人,画着浓浓的妆,一个高大的女人。可是,那张脸,是一张特别生硬的女人的脸,那种生硬让人恐惧,感觉就像是一个男人扮成的样子……”
刘柳的话让我万分震惊。我记得姚尧被害的那个晚上,我推测过或许是一个男的事先躲在女厕所里,或许就直接是一个女人干的。可是,我没推想过会是一个男扮女妆的人干的!这一点,再一次出人意料之外。我甚至已经看见了姚尧遇害的全过程:姚尧一定是全无戒备心地上的厕所,姚尧一点也不知在厕所里正蹲伏着一个男扮女妆的家伙,那个家伙就是在姚尧背身欲离厕的瞬间,贴到姚尧的背后,向姚尧下手的……得手之后,他从容地离去。
一个着女人的衣服的男人,一个画着女人的脸面的男人,那个男人即使长得帅如发仔,扮成女人的男人也是令人恐怖的。
“这个男人他,他,不会是李林扮的……?”
刘柳使劲地摇摇头,否定了我脱口而出的话。
刘柳说:“我拼了命地从厕所里逃出来,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喊,快跑,快跑,不停地跑下去,千万别回头!我在那个催命的声音里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奔跑着,我多么希望即刻就能碰到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谁,他或她都能缓解当时当地我心中的恐惧,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李林,我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他就是在我内心恐惧得快要崩溃了的那个瞬间突然现身的,我几乎就像奔到了终点的那个人,不管不顾没头没脑地就扑过去了……我语无伦次浑身颤抖着对他说,求您帮个忙,我刚刚碰到了一个坏人,您无论如何陪我走出这个巷子,我,谢谢您了……
他说,别怕,我就住这个巷子,你在哪儿碰到的?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我一下子就对这个人也心生了恐惧,我怕他和那个人是一伙的,我怕他的话是一个圈套,我怕遭到他们两下里夹击……我从一种恐惧又跌入另一种恐惧里,且无力自拔……我真想大声地呼救,可是我的喉咙喑哑着发不出任何声响,我闪身后退着,我想退到一定的距离转身再逃,可是,我于慌乱中被一个石墩儿给绊倒了,头又重重地撞在电线杆上,我不知我是被吓晕的还是被撞晕的,反正醒来的时候,我人躺在医院里,李林穿着白大褂和一个女医生站在我面前冲我笑。
他说,你是不是也把我当成坏人啦?我可就是这个医院的,呶,这儿可有刘医生给我作证。你要是再跑,不定又撞到哪儿,我可不再救你了。他指指站在他旁边的女医生打趣地说。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 然后,你就随随便便跟人家恋爱,还草率地跟人家……”我气鼓鼓地顺嘴就要把“草率地跟人家同居”这句污话泼给刘柳了,但我有什么权力这样指责人家呢?理智像一条横线把这句话拦在了出口处。可是,我还是止不住把另外的几句话说出来了。我说:“刘柳啊,这么大的事儿,而且你又知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杀人恶魔,你为什么不报案呢?就是不报案,你也可以告诉我和乔啊?假如你提早告诉了,那么姚尧的死也可能就避免了,你知道吗,姚尧她就是在厕所里……或许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或许那个李林真的和那个人是一伙的!他为什么总是在那个人出现的地方出现呢?他也可能是那个男扮女装的人的一个掩护和接应!这一切不是没可能。你,你为什么就不说呢?”
我近乎气急败坏地冲刘柳大声地吼着。
泪水顺着刘柳的脸颊大串大串地淌下来。
教堂的钟声沉闷而又无法回应我的愤怒,它们一下一下砸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里。刘柳可能无法忍受我的暴躁,她在最后的那个钟声里泪流满面地冲下楼,决绝地离开了我。
12
一夜之间,满大街都是戴着口罩和墨镜的人。非典,像风在空气里的速度迅疾地漫延着。男的女的,白天和黑夜,口罩和墨镜,好人与坏人,真话与谎言,正义与邪恶,一切的一切,在瘟疫的裹挟里,全都变得面目全非。因为它的邪恶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它是无形的杀手,它针对所有的人,你不知该怎样对付它,所以,它便显得比任何的灾难更令人心生畏惧。
没有什么人和事在人心里不衰。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虽然近在眼前,可是,人们的视线之内,它似乎已成为这场瘟疫的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张国荣的纵身一跳,也从媒体的耀眼里退到其次,人们最为关切的是自己的生命安危和健康。这种对个人的特别关切甚至使人心变得冷漠了,比如,那个死于非典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的生前多么地令人爱戴,没有人顾念他,没有人为他流泪,他仿佛是瘟疫的一个实体,消灭了还要再消灭。避之还不急呢。没有唾弃已属于良善了。他们得了不该得的病,死在不该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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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唐(18)
出生是一道程序,死亡是另一道程序。而程序的钥匙不在我们自己手里。所以我们即无法修正也无法更改。所以,它构成了人心最大的恐惧。
在这样的情势里,我不知那个连环杀人的人是否也恐惧死亡,总之,他没有再作新案。如果他永远不作案了,我是否还能抓住他?这真是考验我的耐心和毅力。
而大街上走着那么多戴口罩的人,谁又能肯定那其中的一个不恰是那个凶手呢?是凶手我也认不出他来。这就是我的麻烦。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正面接触李林。
医院里静悄悄的,除了值班的大夫,几乎看不到病人。这让我想起我住院时候的盛况。那时候,呼吸内科的病房人满为患,不得不把心内科病房暂做呼吸内科的病房以收治仍在排队等着救治的病人们。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集中在那个时候,得了程度不同的肺炎呢?是不是非典在那个时候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开始流行了?我忽然就忆起了跟我同病房的那个一直到出院都高烧不退的小伙子,药物对那个小伙子一点作用也不起。还有我呢?我虽然即不发烧也没感冒,可是我的肺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大片阴影。我的那些阴影是怎么形成的?医生最终也没弄清楚我得的是什么肺炎。
坐电梯直奔四楼呼吸内科病房,医护人员全都全副武装了,我认不出哪一个是我要找的人。那时,李林正带着医生和护士挨房查看病人。他远远地看见了我,向我挥了挥手。我示意他,我是来找他的。他示意我就在原地等着。
我在廊道的尽头等着,我不知我这样做是不是荒唐,但我不能让我心存的疑问无限期地延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