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殷勤斟上,我一饮而尽。他想劝阻慢点,梦露却使眼色摇头,意思是让我喝,看出我想一醉方休。他迟疑下,再倒上,却每次只倒半杯。
一口气喝下几杯野格后,我觉得安全而轻松,整个人像是包裹在一个透明气泡里,世界被隔绝在外,一切都变得遥远,与我无关。
在柏拉图《会饮篇》中,阿尔西巴德说,恋人就好比被蛇咬过的人:他们不愿向任何人提起他们的不幸,除了那些跟他们有着共同遭遇的人,因为只有这些人才理解和体谅他们由于痛苦的缘故竟然会说出或做出那样的事来。
但是大平和梦露跟我没有共同遭遇,也不可能有。大平——大平在我眼里是一只大鸵鸟,遭遇女友的背叛时痛不欲生,但也只是把头埋进沙子里,对她更好,期冀她的良心发现与回头,直到女友最终头也不回地跟别人走掉。至于梦露,啊,性感妖娆的梦露像一尾滑溜的金色美人鱼,在这世间与男人间急速穿梭,溜出任何可能的责任与痴情、忠贞织成的网络。据我所知,基本只存在她背叛别人的状况——通常她是那个背着现任去会另一位的人;另外,她不介意分享或共享,前提是那个男人对她足够好。
尽管他们和我没有共同遭遇,我却确信确知他们能理解体谅我,以及我所说所做的一切。
从世德第一次撒谎讲起,一直到昨天我和他去见那个女人,及至今夜种种,寥寥数语,简单陈述,不评判不描述,如同在讲别人的事,情绪平静不起波澜。然后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在他们俩之间逡巡,等待第一波答记者问。
大平又伸手撩了一下自己脸旁散乱的头发,拂到肩后去,然后绅士地向梦露做一个手势,“请。”反正他若开口也必然会被梦露打断。
梦露当仁不让,咂咂嘴,断言道,“那女人是个绿茶婊,这不明摆着吗?稍微要脸面的女人,被男人拒绝了,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还贴上去?除非齐世德撒谎,根本没告诉她你的存在。”
我想了想,不能说梦露说的没道理。世德说他去取药那次对那女人说了我的存在,但恐怕未必,所以那女人才会不知道我的职业。除非她看起来对我一无所知的样子是装的,否则即是世德撒谎。
梦露又竖起一根食指和她漂亮的脑袋一起摇,发卷很有弹性地跳跃着。“就算齐世德没告诉她,她三番五次这样主动,显然不像某些人那样矜持,也不在乎什么面子……”
她说的“某些人”自然是指我。
我一向矜持,遇到再心仪的男性也从不主动。倒不完全是自视清高,说好听些可能是这方面骨子里有些传统,难听些是思想落伍、封建残余,总之比较相信男性的狩猎基因,认为主动出击的男性会比较勇敢、有雄性力量,而不喜欢被动、优柔的男性。被动优柔更像女性特质,而我不想要一个同性做伴侣。
“……总之,凭我的直觉和这双——”梦露忽闪描画着浓重黑眼线的眼睛——“阅人无数的火眼金睛,那个女人确定是绿茶婊无疑。至于嘉叶你的行为——”
我坐直了些,尽管心里其实想缩一缩。
她重重叹口气,“既然你当时想问我意见又挂断,明知我会反对,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反正你干也干了,我就不评价了。”她用手肘搥大平,“你是男人,你说。”
“这和我是男人有什么关系。”大平略微一闪。“不过昨天如果我知道嘉叶离开片场是要去见那个女的,我就拦着她了。有什么好见,你以前都是假定无罪的,既然怀疑了不是就该直接放弃吗?天涯何处没有狗尾巴草。”
嗯,假定无罪。我通常在一个人未做出不值得信任的举动前都是充分信任的。信任对方心地良善待人真诚,信任对方做人做事有规矩有方圆,信任对方不会试图伤害损害,如同我对待所有人一样。这样做倒并非出于善良,而是因为我懒——与其层层设防考验一个人有没资格靠近,不如撤掉防护看他表演,反正一次失误就够了。所以当我完全敞开,而一旦一个人证明自己不值得信任与真诚,我便即刻收回并将其踢出我的世界。现在大平质问为什么世德是例外,甚至有点忿忿然的。但事到如今,我羞于解释。
好想抽一支烟啊。
在折磨人的坚硬铁椅上艰难地挪动一下,我决定勇敢些。
“好吧,”我对大平和梦露——同时也是对自己——承认道,“去见那个女人并且中间夸张地做戏,这是我人生中至为低劣的一个桥段,我降格了我自己。”
大平垂下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不忍看我,梦露则津津有味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发卷玩儿,等我继续说下去。
“但是——”猛灌一口酒然后昂起头,我倔强说,“假若重来,我还会这么干。”
酒吧里的噪音与野格联手重击我的头颅,脉搏突突跳动,四周的人与物仿佛在围绕我跳起华尔兹。那口酒不知怎的竟变成了一汪热泪,蓄在眼睛里,滚动着伺机滴落。
不是死不悔改,是我从不后悔。与其在猜疑中过活,宁可鱼死网破。彼时彼刻,没有更好的选择——按照世德的逻辑,他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不得已、因为我会介意,那我是不是可以同样不负责任地说,我那样做也是不得已、因为他没有给我别的选择和不那样做的理由?如果他言出必践,不去见那女人,或者一开始就坦诚相告,那么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我从不介意他的过往,但不能允许现在仍旧暧昧不清。所以,事情重来,我依然没有别的选择。何尝不无奈,不委屈。
高昂起头,眼睛去找天花板,拒绝泪珠滚落。
梦露悄悄从桌下塞了一张纸巾给我,一边大声说,“行了行了,已经发生的事还说它做什么,我们还不知道你眼里不揉沙子吗?”她转向大平,“我是问你从男人的角度,对那个绿茶婊怎么看。”
“绿不绿茶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应该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有老公,还在外面和别的男人鬼混,呃不,暧昧……”大平看我脸色立时改口。
“唉,你可真笨。”梦露说着在手机上一阵鼓捣,然后念道,“绿茶婊,Greenteabitch,指那些装纯的婊子,貌似素面朝天但暗地里化了妆,看起来温婉清新其实才华欠奉,看起来很清纯但要求往房产证上加名字时相当心狠手辣的一群人。特质是装出人畜无害、心碎了无痕、岁月静好的多病多灾模样,其实野心比谁都大。”
大平若有所思,然后问我,“那你说卡卡算不算?”
卡卡是大平前女友之一,说起来是他最投入最认真的一个,虐恋三年。我立刻摇头,“不算,卡卡那是真bitch,人家根本不装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