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写到享乐的激情在同一时间降服并汇集了所有的激情,他向我们提供了对自身经验的准确描述;他让自己的存在服从于情色,因为在他看来情色是唯一可能达到个人存在的圆满的方式。”
——西蒙娜·德·波伏娃《要焚毁萨德吗》
下午再也没有事情来占领我的注意力时,才看世德夜里发来的消息。
他说,“任何事物的意义,是快乐还是悲伤,是好是坏都是头脑定义的,可是最终,有什么东西可以永垂不朽呢,或迟或早,我们现在积累的一切的一切都要全盘舍弃,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
他说,“我们在追寻什么呢,是在追寻身体上的体验吗。我们享受过性爱的体验,吃的体验,各种体验,我们执着的是体验,还是人呢。当别人不能给我们想要的体验,我们就会舍弃,然后寻找替代者,我们以为我们爱别人,但我们只是执着于体验,每个人都如此,可是体验是短暂的,有限的,体验的短暂是事实,可是头脑却想构建一个虚假的关系维持体验的长久,这之间就会冲突不断。”
他说,“头脑的梦想和事实之间永远不能一致,因为头脑只是碎片的累积,头脑和事实的冲突永远不会停止,除非头脑意识到它自身的局限性。我现在越来越不在意自己的想法,你否定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感觉,我清楚这只是一个想法,它不会一直存在,想想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人,连伴侣,儿女都会忘记,都会形同路人,你还那么执着于头脑吗?你还把想法当作你的吗?”
他说,“事实上,我们不但不爱任何人,也不爱自己,我们爱的只是体验。我们都想不断地重复体验,哪怕牺牲身体,哪怕要伤害别人。如果身体承受不了了,我们依然是关注体验,因为不想有痛苦的体验。我们避开不好的体验,执着于感觉快乐的体验,我们的头脑就是如此!不管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都是为体验服务。但是因为体验的短暂性,注定我们是痛苦的,注定我们一直在快乐和痛苦间彷徨。当我想你时,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因为和你在一起的体验太过强烈。”
他说,“我想知道如果我们都超越了头脑,会是怎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头脑过不去,体验本身又有什么问题,以致于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夹叙夹议。人只要活着就是在体验,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他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们之间的所有问题都是我的头脑造成的。可是关头脑什么事呢,头脑不过是服务于我的一件工具,而且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除了思考与计划,头脑还能够寻求意义,探究事物的表面之下还有什么,通过理解为什么,能够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事物的感知。而思考和计划,帮助我们做出下一步判断,以更好地应对生活抛来的状况,对未来做出打算。正是人类的头脑,让我们有别于其他大多数动物……
曾经我问世德,“灵性教导所提倡的活在当下,与大多数动物那种只对发生的事做出反应的生活,有什么不同?这样,置进化赋予我们的大脑于何地?”
这也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如果只是一味接受现状,那么我们与动物何异?世德所谓的这种开悟难道不是一种退化,向动物的回归?而像其它许多问题一样,他同样并未给出答复,或说回避了这个问题。
我和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说也说不清,要么就是没有答复。
晚上8点19分,世德发来一个音乐视频,风光和排箫。我点开仅看一个开头便关掉,5秒都不到。他以为现在还是他分享给我点什么我都严阵以待认真观看并及时反馈的时节吗,对不起,没兴趣,不奉陪。
8点56分,他发来一首小诗:
在这个秋天的早晨
我用思念编织密密的网
为你捕获世界的缤纷
我的收获如此丰富
在活蹦乱跳地甜与苦
有惆怅与彷徨在携手着舞
还有一颗颗璀璨的宝石
那是“永恒”留下的泪珠
我放下手中的事情,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无以名状,想起那些他每天写诗给我的日子……
那些时光啊。
最后,我用一句鲁米的诗句回复他:
经由夏姆士的眼睛,
看到的水滴
全都是宝石。
月亮是半只,月晕很大,世德非要和我来屋顶露台。小小的六层楼顶,周边民房高矮林立,随处可见花色各异的内外衣物晾晒在外,稍微认真便能清晰望见对面房内正在做饭的人与简易的炉灶。左边并不十分远、视线越过屋顶即是几栋宽宅大户的高楼,阔大的飘窗与阳台,城乡差别咫尺之隔。右手边紧邻一栋大约八层的民房,有几扇窗扎着铁栏杆,昏黄灯光透出来,房内的人只要稍一探头就能将我们一收眼底。
傍晚我们在健身房会合,然后隔壁食堂吃饭,他要我跟他回来。虽然我同意见面,但初衷是想要听他打算如何改变,在此之前并无意于其它,更无法如他般前嫌尽释表现亲热。路上他一直向我索吻,我只不肯。然而随他回来到现在,他也仍然没有声明任何做出改变的想法和打算,我想问,却不知何时是适切时机。
我望着月亮发呆的时候,世德从身后抱着我,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畔,如同啄食,开始一点点地亲吻。
酥麻是不由自主的,从腰眼腾起,上升到后颈,然后蔓延全身。身体总是如此诚实,出卖理智与坚持……
对面人家的菜已炒好,盛在闪耀金属光泽的盘中,像是食堂用的铝合金餐盘的材质。做饭者的身影端着盘子消失在窗口。我听到猫咪的叫声,从很远处的陋巷传来。右边楼房七层的一个窗口灭掉了灯,几秒后紧邻的另一个窗口灯光亮起,大约有人从家里的一间走到了另一间。暗蓝的头顶夜空,飞机伸展着双翼不疾不徐掠过,犹如飞鸟划过水面,优雅自持,唯独巨大的轰鸣声击碎了宁静。
我双臂支在不知谁家的晾衣栏杆上,下巴枕着手腕,微闭着双眼。七层亮着的那盏灯也灭了,我突然担心会不会有人潜伏在黑暗里静静窥伺。
“会不会——”
我刚开口,世德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比我更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留意到了突然熄灭的灯光。
“回去吧。”他说。
我微微一笑。他看起来胆大妄为,骨子里却是胆怯保守的。
回到房间,他更加肆无忌惮。我突然感到异样,低头,看到地面上殷红的血花。他却不肯停止,全无以往的顾忌。以往说是对我不好,恐怕其实是他自己的欲望没有强烈到今天这样。我们在镜前,他无法自制地大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