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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思维孤独2(第1页)

困境让人生存

光在台湾,中南部的人和北部的人就很不一样。我自己很喜欢南台湾人的性格,那种热烈、阿莎力的感觉,我们称之為「ㄥㄨㄥˊ」,就是一个很感官、很直接的字眼,不一定不好,在创造力上,ㄥㄨㄥˊ其实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南北性格差异,选举的时候特别明显。北部人看选举很冷静,他有意见,但不会随便发表,等到投票的那一刻才会知道要投谁。可是你在高雄六合夜市,随便坐下来聊两句,你就知道这个人要投谁了,因為他不会隐藏。

然而,每一种性格都会有两面,从思维的角度,我们不会去谈孰

好孰坏这种绝对的判断,而是会去思考如何「平衡」?

北欧人有理性的思维,却是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地区。我问一个很要好的丹麦朋友:「你们的社会福利那麼好,為什麼还那麼多人自杀?」他说:「就是因為太好了。人没有困难也就不想活下去了。」

有的时候就是这麼奇怪,困境反而会使人生存。就像暴力,如果你做个问卷调查说暴力好不好?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会说暴力是不好的,可是那百分之零点一的意见,不会因此变得不重要。

疤痕是受伤的标誌,很多原始社会以疤痕為美

有时候,你的确很难去抗拒暴力,因為一个完全没有暴力的文化,最后可能会失去它的原始性。我们不要用到「野蛮」这个字,我说的是原始生命衝撞的力量。

你有没有在南部看过乩童?在庙会烧王船的时候,乩童拿着尖锐的钉鎚往背上打,打得鲜血直流。后面有人口含米酒喷在他的背上,他整个人是在一种迷恍的状态。或者,你也可以到兰陽平原去看抢孤,参加的人,赤脚攀爬涂满牛油的棚柱,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摔下受伤。这是台湾底层文化让我感到震惊的现象,而这个现象如果要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暴力」了。

在早期的移民文化中,会用这种仪式测试年轻人是不是有生命的

活力?通过考验的人就是英雄,因為他能够承担最大的痛,能够承担最大的危险,能够承担最大的苦难,他是英雄。就像原住民族或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少数民族,仍然保留的成年仪式一样。非洲地区的某些民族,会在成年的时候,用刀子在身上割出一条一条的伤口,塞进一种药物,使它凸起来,在艺术史中,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研究,那是美的象徵。同时,这些疤痕也表示「我是勇士」,有时候疤痕多至一百多道,脸上、身上都有,男女皆同。以我们的眼光来看,会觉得疤痕很丑,会觉得伤口很痛,可是他们觉得伤口是一种挑战,疤痕是美。在一个生存困难的环境中,要跟野兽搏斗,就要用疤痕来表示无惧。

这也是暴力。生命力和暴力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在球场上衝撞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疾驰,有一部分都是暴力。你如何去衡量?

与飆车的青少年对话,听他们谈速度,谈死亡

有一阵子台湾飆车文化盛行(所谓盛行是指媒体报导特别多,媒体报导少不代表不存在),自北市大度路在八○年代是飆车族的圣地,每天晚上排多少警力站岗都没有用。有一次,我把淡江建筑系的课停掉,对学生说:「我们一起去做个调查。」学生听到不用上课都很开心,跟着我到了大度路,我对他们说:「你们跟他们的年龄相仿,请你们每个人採访一个参加飆车的人作為作业,问问他们為什麼要在这样一个空间飆车,速度感的追求对他们有什麼意义?」

学生后来整理出一个很有趣的比较。参与飆车的人与这些大学生的出生背景不同,多数都没有读到大学,大概都是国中放牛班的孩子。人在某个方面被放弃之后,会另外找方法证明自己。大学生会读书、会考试,飆车少年他们则是国中毕业之后就做黑手,在大学生跟父母要钱缴学费的时候,他们已经自己养活自己,并用存了几个月的薪水,买了摩托车,作為证明自己价值的所有物。

当他骑着自己买来的摩托车,加快油门时,享受的是一种做自己主人的快乐。他们根本不在乎死亡这件事情,过程中也真的会发生一些很危险的意外,我们对他们说:「很危险!」他们笑一笑。前面的年轻人摔死了,后面的人继续衝上去。

这份作业对当时的学生而言很重要,藉由採访对谈,使他们对此一社会现象有所思索,而不是立刻下判断说:「你看,他们都是些坏孩子。」我相信很多父母会这麼说,但这个说法对於整个事件没有发生检讨性的作用。

如果孩子只是坐在妈妈的车上,被告知:「你不要学他们。」这个小孩不会有思维。如果他走出车子,和飆车的孩子对话,思维就產生了。我的意思是说飆车的孩子应该有机会受更好的教养和教育,而这个坐在车裡的孩子也应该要有一点飆车的生命力。因為它变成两极了,在两极状态之间,愈向中间靠近,思维愈有可能发生。

结论让思维失去意义

从极端的两边向中间靠近,就是黑格尔说的「正反合」,正与反是两极,你提出一个最右边的看法,我提出一个最左边的看法,最后两者相合。正反合是一种辩证法,从希腊的逻辑学慢慢演化出来,是我们的教育中非常缺乏的一种训练。当前的教育仍是以考试為导向,而试题上是非题、选择题愈来愈多,学生不需要思辨,整个教育系统也没有耐心让一个受教育的人不立刻下结论。

所有的考试都是立刻要有结论的。可是这个结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前面讲的,邱逢甲到邱逢丁,没有意义,没有思辨的过程。

思辨的过程是什麼?就是一个人在做周密的思考前,不会立刻下结论,他会从各种角度探讨,再从推论的过程中,整理出自己的想法跟看法。

相较於儒家的结论式教条,庄子提供了较多的思辨可能。庄子是一个喜欢玩的人;喜欢玩的人,思辨能力都比较强。所以现在西方教育常常要儿童在游戏裡学习,因為游戏本身就是思辨的。解开九连环是一个游戏,游戏的过程非常让人着迷,最快乐的不在最后解开的时刻,而在思辨怎麼解开的过程裡面。这种让小孩在玩游戏的过程裡,培养思辨能力的教育方式,也是我们所缺乏的。

给孩子结论不见得不好,可是当结论太过急迫的时候,这个结论就失去了意义。

思维孤独的来源

再回到暴力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只是下一个结论:暴力是不好的,该如何解释同样是杀人,在波斯湾战场上开槍会成為英雄,在华盛顿街上开槍却成為暴徒?我们也不要忘记,在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屠杀了中国人的日本人,回到国内可能是天皇颁授勛章的英雄。何谓「合法暴力」,何谓「非法暴力」,恐怕要去做这麼多细微的思辨,我们才能发现,暴力问题不是那麼容易解决。

不同文化对「暴力」的解读亦有不同。前面提到的非洲原住民成年礼,父母会在子女的脸上、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伤痕,又例如台湾的泰雅族的黥面文化(黥乃是中国古代刑罚,為避免带有隐含的贬意,有些人已开始改称之為纹面),或是年轻人的刺青流行,这些对身体的暴力,是一般人很难了解的,但对刺青的人而言,却是在唤回一种原始的记忆。

我记得小时候跟爸爸去泡温泉,看到刺青的人,我爸爸就会小声地说:「那是黑道或兄弟什麼什麼‥‥」接着就不敢讲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欧美国家,有些非常优雅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也会去刺青,以对抗自己没有生命力的这件事情。中国古书裡也有断发纹身的纪录,在过度文明之后,有人会渴望自己再变成断发纹身的一员。

有一天我上网站,看到一个年轻人用假名发表的文章,说他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都穿了环。他讲了叁个地方,你听了也会和我一样吓一跳:乳頭、肚脐,还有生殖器。在身上穿环最常见的就是耳环、鼻

环、唇环,我在欧洲常常看到,尤其英国最多,英国的庞克区裡,可以看到一身都是环的人。但是他讲的这叁个地方,是「妈妈看不到的地方」,也是一般人看不见的,那麼他穿环的意义何在?

穿环是一种比刺青更明显的,对自己身体的暴力回忆。绝对会痛,為什麼长久以来保留在人类的行為中?不只是在非洲部落、澳洲部落,而是在最文明的纽约、伦敦、巴黎,这些最好的家庭、最有教养的家庭,最文明的年轻人也开始穿环,意义是什麼?当我们从美学、从人类行為学的角度看暴力问题时,真的不敢随便下判断、下结论。

我想,很少会有父母师长鼓励孩子,去跟飆车的人、刺青的人、穿环的人进行对话。我们的思维没有办法进行,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在族群与族群之间,划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不一定是代沟,同年纪不同领域的人也有很远的距离,互相不了解。领域跟领域之间的不能沟通,使得社会没有办法进行思辨。因為思维的起点,就是大家对一件事物有「共识」,即使角度不同,但焦点是在同一件事上,而不是各说各话。

例如在我这个年龄层的人,工作生活都很少需要用到网路,而我不上网的话,就不会看到在BBS站裡,年轻人发表的文章。当我读到这些过去完全不知道的资讯时,我已经跨到另一个领域了。如果我不上网,我不会知道我的学生裡,是不是也有人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穿了环、刺了青?他们不会告诉我,因為我作為「教师」的角色,已经被他限定為「反对者」,所以他们不会找我讨论。如此一来,我和他对於刺青这件事的思维就不能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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