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还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姑娘的名字,女管家向他介绍:这个曼蒂声称,孩子没有父亲,她住在邻村,W村。女管家笑了,米歇尔叹了一口气。礼拜天时几乎没人来教堂,去敬老院被老人赶出来,上圣经辅导课时孩子们放肆之极,好像这些还不够似的。他说,这是共产主义,它还在作祟。哎哟,女管家说,老早就这样了,他知不知道通往W村的路边的那块甜菜地?那地里有一小块凸地,长了几棵树,农场主不让砍。她说:“他老早就在那儿跟女人幽会了。”米歇尔问:“哪个女人?哪个农场主?”“那边的那个。”女管家说,“他的父亲和祖父也都那样。都那样,从古至今,就这样。我们都是人嘛,你是,我是,他是,都有七情六欲。”
米歇尔叹了一口气。自从春天接管这个教区以来,他至今未能与本地人走得更近一些。他是在山里长大的,山里的人、风景、天空,什么都不同。这里的天空,遥远无边。
女管家说,这个曼蒂说自己从没碰过男人,那个孩子难道是亲爱的上帝下的种?她啊,是格雷戈里的女儿,父亲在交通公司工作,是个又矮又胖的公交汽车司机,他把女儿揍了个鼻青眼肿,作为对她的回答。现在,全村人都在打探谁是孩子的父亲。能够列为怀疑对象的本地男人倒不多,可能是餐馆老板马柯,但也可能是不知道的哪个流浪汉,那女孩长得不漂亮,顺手牵羊,何乐不为呢。女管家说,这个曼蒂,脑袋瓜也是稀里糊涂的,兴许在爬梯子摘樱桃时出的事,她还不知道呢。好了,好了,米歇尔说。
曼蒂来牧师家时,米歇尔正在用餐,女管家把她带了进来。他请她坐下,让她叙说,可她却坐在那儿,低垂着眼睛,不吭声。她身上有一股肥皂的味道。米歇尔一边吃,一边不时悄悄地观察这个年轻女子。她长得不漂亮,但也不丑,年龄大了以后可能会发胖,可现在,她是丰满的,米歇尔心想,一个花样般的少女。然后,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和隐现在五彩毛衣下的丰满的乳房。那是因为怀孕,还是饮食过度,他不得而知。年轻女子抬头望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他推开吃剩一半的碟子,站起身,说:“我们去花园吧。”
深秋了,树叶已经变了颜色,雾气在早上的时候还挺重,可现在,太阳却探出了头。米歇尔和曼蒂并肩走在花园里。“牧师。”她说。他说:“不,请叫我米歇尔,我会称呼您曼蒂。”那么,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从来就没有过这个父亲,”曼蒂说,“我从来就没有……”她打住了。米歇尔叹了一口气,心想,她也就十六岁或十八岁吧,年龄不可能更大了。“亲爱的孩子,”他说,“这是罪。但是,上帝将会原谅你,因为‘耶和华,以色列的神如此说:各坛都要盛满了酒!’”
他们这时在一棵老椴树下站定,曼蒂从树上撕下一片叶子。米歇尔问:“你知道男女是怎么同房的吗?”“用鸡鸡。”曼蒂红着脸说,眼睛瞧着地。米歇尔心想,可能是在她睡着时出的事,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们在学校里学过,曼蒂轻声说,速度很快:“勃起、交媾、安全期。”“好,好,”米歇尔说,“学校里教的。”这都是他们干的好事,那些共产党人到现在还占着学校董事会的位子不放。
“我以圣母的名义发誓,”曼蒂说,“我从来没有……”“好了,好了,”米歇尔说,突然变得异常激动,“那你觉得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不会真的相信他是亲爱的上帝给的吧?”“我相信。”曼蒂说。他即刻把她打发回家了。
星期天,米歇尔在寥寥几个做弥撒的人当中看到了曼蒂。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她第一次来。她穿了一件朴素的墨绿色连衣裙,他现在能清楚地看出她的身孕。“真不知害臊。”女管家说。
曼蒂显得有些不知章法,米歇尔看到她东张西望,唱诗时,她也不跟着唱,大家走到教堂前方领圣体时,他还得提醒她:“把嘴张开。”
米歇尔宣讲如何在苦难中保持信心。每次都来做弥撒的施密特太太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朗读《圣经》:“你们总要谨慎,不可弃绝那向你们说话的。那些弃绝在地上警戒他们的,尚且不能逃罪: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
米歇尔在朗读时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那位天使来到人间,他有着曼蒂的面容,腹部在白色的长袍下微微隆起,像曼蒂那样。教堂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米歇尔睁开眼,发现大家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于是说:“因此,我们能够满怀信心地说,主与我同在,我必不惧怕。”
礼拜结束后,米歇尔疾步走到教堂门口,向老妇人们告别。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他关上门,这才看见曼蒂跪在神坛前。他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她望着他,他看见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来吧。”他说。他把她领出教堂,带着她穿过马路,走进墓地。他说:“你看,这里的人,他们曾经都是罪人,但上帝把他们召唤到自己身边,那么,他一定也会原谅你的罪。”“我是一个有罪之人”,曼蒂说,“可我从未与人为妻。”“好,好。”米歇尔一边说,一边用手触摸曼蒂的肩膀。可当他触摸到这个曼蒂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和整个身子充满了一种他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欢喜。他把手缩了回去,像被火烫着了似的。
“如果那是真的呢?”那天下午,他在沿着乡间公路走向邻村时这么想。那天,阳光明媚,天空广阔,万里无云。米歇尔用过午餐后,有些困倦,心里却仍然充满了从曼蒂的身体流入他体内的欣喜——如果那是真的呢?
他常常出门长途远足,每次都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他疾步走过那些林阴道,去这个或那个村子,没有固定目标,但风雨无阻。可那天,他却有一个目标。他给那个村里一位名叫克劳斯的医生打了电话,说想跟他谈谈,但不能在电话上告诉他谈话的内容。
那位克劳斯医生在这里土生土长,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他认识附近每个人,据说如果急需,他也会为动物看病。他住在W村一栋宽敞的房子里,妻子去世后,一个人住。他说,只要不用上帝来烦他,他同样欢迎米歇尔登门拜访,不会将他拒之于门外。他说自己是无神论者,不,甚至连无神论者都不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相信,甚至不相信上帝不存在——他崇尚知识,而非信仰。一个共产党人,米歇尔一边想,一边说“好,好”,一边忍住哈欠。
医生取出一瓶烧酒,米歇尔因为必须打听一些事情,于是也喝了一杯。他一口气把酒干了,克劳斯医生随即又为他斟上,他也喝了。“曼蒂,”米歇尔说,“她是不是……或者……”他出汗了——“她声称那孩子不是她跟某个男人的结晶,她从来没有,不,她没有男人让她为妻……我的天,您知道我想说什么。”医生喝完杯中的烧酒,问米歇尔觉得这事儿到底是亲爱的上帝一手,还是用鸡鸡造成的。米歇尔绝望地盯着医生,喝完了医生再次为他斟上的烧酒,站起身,“那……处女膜,”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处女膜……”“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奇迹。”医生说,“而且偏偏就降临到了我们头上。”他大笑起来。米歇尔告辞了。医生说:“我是知识的崇尚者,您是信仰的守护人,我们不要搞错了。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您可以爱信什么就信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米歇尔的汗流得更厉害了,他头晕目眩,心想,这是血压的问题。他在甜菜田边的草丛里坐了下来。甜菜已经收割完毕,沿着公路被堆成长长的一垛一垛。农田宽阔极了,在远处能看到一片林子,女管家提到的那块小凸地就在这片辽阔的农田的中央,黑色的土壤里长出了几棵树。
米歇尔站起来向田里迈出一步,然后迈出第二步。他朝着凸地走去。大块的潮湿的泥土粘在他的鞋子上,他走得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很辛苦。他在心中默念:“放心吧!只是,我们必定要撞在一个岛上。”他继续朝前走。
他听见公路上有一辆汽车驶过,也不回头。他一步一步地穿过农田。那些树木终于移近了,他忽然到达了目的地。还真像一个孤岛,农田的垄沟在那儿分了开来,像窗帘裂了一道缝,凸地如同小岛一般从地面升起,只是,那岛从地面凸起仅半米多高。凸地的四周长着草,草丛后面是一片灌木丛。米歇尔折断一根灌木枝,用它掏出鞋底的泥块,然后踏着窄窄的草丛,绕着凸地走了一圈。长得密集的灌木丛里有一道缺口,他顺着缺口往前走,在树丛的中央发现一小片空地,长得高高的草被压了下去,草边扔着几只空啤酒瓶。
米歇尔仰目朝天。隐露在树冠之间的天空看上去不像平原上那般高远,四周安静极了。太阳已经西斜,可空气还是温暖的,米歇尔脱下外套扔到草地上。然后,连自己都不明白在做什么,他解开衬衣扣子,脱下衬衣、汗衫、鞋子、裤子、内裤,最后脱下袜子。他摘下手表,然后摘下眼镜和母亲传给他的戒指,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扔到衣服堆上。他站在那儿,像上帝造他时那样,赤裸裸的如同神迹。
米歇尔仰望天空,他现在觉得同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维系。他举起双臂,又一次感到晕眩。他双膝弯曲,跪了下去,他赤身裸体地跪着,双臂高举。他开始唱歌,先是轻声地,沙哑地,但不够,于是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他知道,在这儿只有上帝能够听见他,他知道,上帝在听,在低头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