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夏日午后。下堂满一年了。
大概是我前世有「离婚纪念日」这样的习惯,这辈子也继承这传统。不然我也不会让老管家磨得动,跟他去看「家人」。
但到了以后我就后悔了。原来看「家人」,不是去探望老管家的儿孙,而是去选买奴仆。简单说,人口贩卖。
他叨念着人口太少,他年纪大了,又不能回卢家要人,有的没有的念了一路。我烦闷的走在他前面,看着一个个被绑了双手、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官奴」。听说这是罪臣抄家充罚出来的奴籍,文化水准比较高…事实上价格也比较便宜。
但我毕竟是个二十一世纪的老太太,看了心脏不舒服。
「叫人牙子送人来不好吗?」我有气无力的问。
「为什么要让人牙子赚那个中人?」老管家瞪眼了,「少夫人,你那点家底是要让你养老的!不多多做打算,还想大手大脚的花?」
作为一个废物夫人,我立刻投降,再不言语。
老管家唠唠叨叨挑挑选选时,我百无聊赖的望着天,却觉得背后有视线。
一转头,是个鬍鬚兄。还是个瘦得皮包骨的鬍鬚兄。衣服破烂,满身伤痕,不断发抖,一股冲天的异味和病气袭来。眼睛充满血丝,却充满威严和刚肃。
他的发抖应该是生病吧?但发抖归发抖,他的背挺得笔直,和垂头丧气的其他人很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是一种看到熟人,却不敢确定的眼神。
我别开眼不看他…主要是我不想再惹任何麻烦。我走开,看老管家还在没完没了的挑剔,又不能一直看着天,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头老虎,瘦病得快死了,躺在闹市中,旁边有人在吹嘘着虎骨虎鞭疗效,等等要现场杀虎一样。
年轻时,我看过一次这种血腥「表演」,那老虎注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夜都没睡,闭眼都是那双金黄色骄傲又平静的眼睛。
我烦躁的踱了几步,摸了摸荷包里原本要拿去买书的钱。
「管家,」我开口了,「有个人,我要买。那是我熟人。」
果然他立刻斥责,「少夫人!妳那点家底…」
我匆匆把我存了狠久的月钱塞到他手裡,「不动公中,行吧?」我随便扯谎,「世交落难,总不能说不管吧?总之,你买了就是了。」我转身不敢看,老管家虽然讶异,但还是去做了。
我看他交割清楚,心底才略安。眾生平等,前世我没能救那隻老虎,这世救你来补吧。看他气度也是落难读书人,当作积德,养好病,给点盘缠,卖身契也送予他,算是完了我上辈子的遗憾。
他抬头看我,严厉的眼神有丝迷惘,踉踉蹌蹌的站起来,身子直晃。
那天我们带了那隻「老虎」和两个做粗活的下僕回去。才到马车旁,「老虎」就昏倒了。我乾脆把马车让给他们叁个人坐,出来和管家坐在御座。
老管家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嗐了一声,闷闷的赶车回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不是他想的那样。我知道礼教之防再怎麼严密,饮食男女还是可以见缝插针。
但礼防关我屁事,还能有比下堂妻名声更差的吗?但也没什麼好解释的。我只交代请大夫和好好看顾,我就扔着不管了。
老太太心软,但耐性有限。
我对记名有障碍。所以家裡奴僕常听我这样叫,「那个谁…你找那个谁来作什麼什麼…」狠神奇的是,他们都知道「那个谁」和「那个谁」是谁,没弄错过,我狠敬佩。
新买回来的叁个人,老管家都跟我说过名字,但听过即忘,我想大家也都习惯了。我呢,更彻底拋诸脑后,反正没人指望我这废物夫人能干什麼。
所以我才会被他吓到。
那时大清早的,我拿着竹扫帚正在扫院子,穿件非常旧的衣裳,还仿日本人用带子把袖子绑起来。
大家都知道我会扫自己房间前面的院子,当作运动,早已见怪不怪。只有老管家嘆息过,但也没说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