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没有记载此前林冲有没有杀过人,但是作为一个武艺高强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没有过血债是不可想像的,这毕竟是刀口上舔血才能够挣来的头衔。而且从妻子被高衙内调戏以及陆虞侯的背叛行径发生后林冲的反应来看,林冲应该是一条惯常的烈汉—“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高衙内,林冲这一拳下去,普通人如何禁受得起?这是对高衙内调戏妻子的反应。“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拿了一把解腕尖刀迳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一连等了三日……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这是对陆虞侯背叛行径的反应,如此激烈,必杀之而后快。这样一条烈汉,杀人后居然方寸大乱,直至“醉倒在雪地上”,殊不可解。
杀人后应该远远逃亡,这是常识。林冲却为一口酒与人争执,吃得大醉。即使英雄末路,这样的行为也是不可索解的。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的行动果然不会像在离开草料场时那样精细,因为那时还有希望。杀人前一刻林冲还曾在山神庙前顶礼:“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杀人后林冲突然明白了,他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里去了。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这条路,后来和林冲旗鼓相当地打过一架,却不屑落草的杨志也走过。对重入体制的幻想彻底破灭了,而前途漆黑。林冲的绝望是自暴自弃的绝望:他多想一醉了之啊。他果然醉了。
此后的故事就简单得多了,林冲终于被“逼上梁山”,演出了一出出轰轰烈烈的壮剧和最终的悲剧。他再也不会在山神庙前顶礼膜拜,再也不会逆来顺受,他变成了一个暴力主义者,他信奉暴力解决一切。濒临绝望,自暴自弃,终于从抱有希望的自虐,走向了绝望的对待他人的暴力。
林冲夜奔,林冲终于掌握了自己“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的惊人艺业,向着身体的边界之外,从夜晚到白天,从非法到合法,开始了另一条不归之路。
【刺青】国家主义的刺青(1)
“岳母刺字”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刺青事件了。
汤阴人岳飞,传说他出生时有一只像鹄的大鸟在屋顶上盘旋,因此取名为“飞”。像所有伟大人物的问世一样,岳飞同样被赋予了天赐的神圣光环。鹄就是大天鹅,一种圣洁的鸟。但是,当猎人的枪口对准它的时候,鹄的道德象征被人的口腹之欲取代了,一个新的词语—“鹄的”诞生了,大天鹅变成了供人攒射的靶子。这一传说先验地预言了岳飞的最终命运—他同样变成了朝野攒射的箭垛。当黄河决堤,内黄县的洪水冲至汤阴的时候,尚未满月的岳飞被母亲抱在怀里,躲进瓮中,洪水将他们送到岸边,成就了岳飞出生神话的同时,也将岳飞定格为一只无法落地栖足的大鸟,在帝国黑云压城的空中,划过宿命的印迹。
不到20岁的岳飞,拜周桐为射术教师,周桐死后,岳飞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在老师的坟上设祭。父亲看见这一幕,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汝为时用,其殉国死义乎!”这是一句残酷的预言,从未满弱冠之年的岳飞身上,已经看到了39岁“殉国死义”的隐约影子。这只鹄,这只注定成为箭垛的“鹄的”,青年时代就被盖上了国家主义的墨戳:岳母刺字,“尽忠报国”。这枚令国家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欢呼雀跃的刺青,从此就沉甸甸地压在岳飞的背上,在每一处历史的拐角,痛彻肺腑地提示着他的使命。
岳飞的一生,因此就是不断越界的一生。
徽钦二帝被金掳走后,康王赵构即位,是为高宗。此时,岳飞仅仅是宗泽帐下一个下级武官秉义郎,居然直接向赵构上书数千言,指点赵构说:“陛下已登大宝,社稷有主,已足伐敌之谋,而勤王之师日集,彼方谓吾素弱,宜乘其怠击之……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哪里像一个位居武官官阶第45位的小小秉义郎,简直活脱脱当朝宰相的口吻,而且要求胆小鬼赵构御驾亲征。结果,赵构以“越职”的罪名罢了岳飞的官。
此后,岳飞先后在张所、宗泽帐下,直至自成一军,携百战百胜的军威,始终高调而张扬:被金兵称为“岳爷爷军”;被盗贼侵扰的民众“图飞像祠之”,画岳飞的图像供奉;岳飞“以红罗为帜,上刺‘岳’字”,“以‘岳’字帜植城门,贼望见,相戒勿犯”,因而被称为“岳家军”;数次请求宽赦盗贼的胁从,“人感其德,绘像祠之”;金兵中流传的谚语“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岳飞战功赫赫,逐渐成为宋王朝可依恃的长城,以至于赵构“手书‘精忠岳飞’字,制旗以赐之”。
随后,岳飞的“岳”字旗和“精忠”旗飘扬在江淮两岸,金兵闻风而逃。赵构对岳飞的荣宠也开始无限升级。绍兴五年,岳飞因眼疾辞去军事职务,赵构非但不许,反而又升了岳飞的官。绍兴六年,岳母去世,岳飞要求按旧制为母亲守丧,赵构不许,发了数道诏书催促。
绍兴七年的一件事特别耐人寻味。
入见,帝从容问曰:“卿得良马否?”飞曰:“臣有二马,日啖刍豆数斗,饮泉一斛,然非精洁则不受。介而驰,初不甚疾,比行百里始奋迅,自午至酉,犹可二百里。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无事然。此其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不幸相继以死。今所乘者,日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安,踊踊疾驱,甫百里,力竭汗喘,殆欲毙然。此其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帝称善,曰:“卿今议论极进。”拜太尉,继除宣抚使兼营田大使。从幸建康,以王德、郦琼兵隶飞,诏谕德等曰:“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宋史·岳飞传》)
这一番话,岳飞对马的譬喻简直直指当今朝廷的弊端。良马和驽马,以前所乘的马和“今所乘者”,其中的差距和结果,不正是前后两个王朝(北宋和南宋)的绝妙隐喻吗?毫无疑问,说者(岳飞)不以为意,听者(赵构)也不以为意。在话语畅通无阻,意义却隐晦不明的语境下,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言谈之中的微言大义和未来的结局。“听飞号令,如朕亲行”是高宗赵构对岳飞达到顶点的恩宠。可惜,这个恩宠,就像抛物线一样,马上就开始下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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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国家主义的刺青(2)
绍兴八年秋,赵构命岳飞见皇太子,“飞退而喜曰:‘社稷得人矣,中兴基业,其在是乎?’”岳飞见到皇太子,喜不自禁,到处跟人说皇太子是“中兴基业”,况且皇太子还是赵构的养子,却忘了仅仅前一年赵构还跟他说“中兴之事,一以委卿”—中兴之事,我赵构可是全委任给你了—一见到皇太子就高兴成这样,甚至把赵构交给他的中兴的希望全寄托在太子身上,赵构心中是何滋味?岳飞可是朝廷重臣,赵构最可依赖的股肱之臣啊。这同样是岳飞的越界之举。
紧锣密鼓的历史进程中,千夫所指的秦桧出场了。这一年(绍兴八年),“金遣使将归河南地,飞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桧衔之。”—岳飞放言无忌,面对金国归还河南地的举动,一针见血地评论道:“金人不可信任,他们所说的和好也不可依恃,丞相秦桧不为国家着想,恐怕会招致后世的讥笑。”
绍兴八年注定是岳飞命运的转折之年。这一年他不仅见到了皇太子,引为“中兴基业”,而且因为对金人举动的洞察,得罪了从去年起就主和的枢密使秦桧,“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的刻薄之言,使秦桧衔恨在心,埋下了风波亭的伏笔。
绍兴八年同样是秦桧的转折之年。这一年秦桧重新拜相,频频出现在高宗赵构前后。
绍兴九年,岳飞收复河南,大胜之余,上书说不能和金和谈,甚至有“唾手燕云,复仇报国”的自信,并开导赵构说:“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取笑敌人。”摆明了要直捣黄龙府,救出被掳走的钦宗(徽宗已于绍兴五年死)。其实早在绍兴五年,岳飞就已经发出了“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的豪言壮语。“直抵黄龙府”,当然就要迎回钦宗皇帝,则置高宗于何地?是否要打到黄龙府,本来应该是高宗考虑的问题,岳飞却僭越替高宗喊了口号,显然又是越界之举。这一次,又是秦桧阻止了岳飞的举动。
绍兴十年,著名的十二道金牌的故事发生了。岳飞欲渡淮河,乘胜追击,秦桧以孤军不可深入的名义,一日十二道金牌催促岳飞班师。
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飞班师,民遮马恸哭,诉曰:“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