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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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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1月27日……星期一……阴转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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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畏惧考试,每到考试总是出各种幺蛾子。今天开始月考,我一整个早上都头疼、胃疼得厉害。中午回家,看见妈妈留的字条让我去姥姥家吃饭,我已浑身瘫软无力,给姥姥打电话说不过去吃饭后,就调好闹钟,夹上体温计,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闹钟响起,该去学校了,看体温计38。5摄氏度,起床梳洗。碰到爸爸回家,我告诉他发烧的事,他嘱咐我吃点感冒药,然后又出去了。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推上自行车,如行尸走肉般往学校去,还没出院门,就碰到心急如焚赶来的姥姥。见她拖着肥胖的身体和不灵便的腿脚,费劲地跨过院里那高高的铁门槛,我的泪便毫无征兆“唰”地一下润湿了眼眶,怕被她看见,我赶紧别过头去假装停自行车。
“怎么不过去吃饭啊?”姥姥问。
“有点发烧,没多大事。爸爸说吃点感冒药就行。”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有药吃没有?是不是感冒啊?!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去看看……”姥姥边拽着我的手,边上下打量。
“没事的,您回去吧!别担心。您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我扶着姥姥往院子外走,用牙咬住发抖的嘴唇,尽量让声音稳定。姥姥用长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我的背,好一会,才说:“去——,上学去吧!”我扶着姥姥走出院门才又强打起精神赶紧骑车去学校,在路上顺便买了药和烧饼。
头昏昏沉沉的,下午考试也稀里糊涂地考过去了。晚自习前,陶然见我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递给我两个橙子,把我笔盒里漏水的钢笔修了修,正要说点什么,被晚饭后进教室的东霞看见,打趣道:“哦豁,谈心呢?!我来的不是时候啊?!”我没力气跟东霞分辨,便由她说。陶然见我连东霞的话都不搭茬,也悻悻地回了自己位子。此时,即便我脑子晕成了一锅浆糊,却也分明感受到了某种怅然若失。其实,陶然对我也挺好的,像哥哥,又有些不同……唉!人莫非在越虚弱的时候越想找个依靠?打住!别多想!头又开始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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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1月28日……星期二……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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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还没结束,我木然地拿着文具去考场准备接受考试的摧残,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从我身前略过,一阵风似的头也不回地往阶梯教室的方向跑去。他没撞到我,我也没打算等他道歉,但我却似乎受到了重重一击,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个身影逐渐远离。看来,他上次又考在我前面,而这次不出意外,也会如此。
那是叶培盛,我曾经的同桌。我们曾一起笑闹,一起幼稚地比谁更能扛得住恶心,我们曾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或许他还稍落后些。可现在,他已把我远远甩在身后,跻身升学“种子选手”的第一梯队,在他的世界里,我连一个竞争者都算不上,在他眼里,我是隐形的。所有的曾经都逐渐模糊、消失,只剩下现在。现在,他是前途光明的老师们的心头宝,而我已沦为了成绩滑坡、前途无望的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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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在姥姥家吃完饭,和爸爸一路回家,在路上遇到妈妈,妈妈说:“我和你爸有事要说,你先回去!”我识趣地应了声,爸爸便随妈妈走了。街上人流如潮,很热闹,我却觉得独自回家的路上很孤独。
最近家里事不少,大多跟爸妈单位改制有关,起先是许多爸妈单位的同事到家里来打听情况,然后就成天不见爸爸的影子。他们不告诉我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从各种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个大概:上级主管部门根据更上级的文件指示,要求爸妈的单位进行“优化组合”,由原来吃“大锅饭”的国有企业改为自主经营,具体的整改方案还未最终确定。单位里想混日子、吃大锅饭的人便上下闹腾,极力反对改制,闹出各种幺蛾子。而上级主管部门改制的决定不可违逆,全国诸多国企也都在搞“优化组合”,此为大势所趋、阻挡不了。爸爸和其他几个管理层对具体的整改方案又各有想法,意见不统一。
三四年前,妈妈单位解体时,妈妈便惶惶不可终日,在外各种找人打听情况,在家不是茫然无措,便是焦虑地拿我扎筏子撒气。下岗后,好不容易调进了爸爸所在的单位,现在又碰到要改制下岗的事。不知是经历过一次的缘故,还是和爸爸在同一战壕的缘故,比起上次下岗,这次妈妈的情绪似乎稳定了点,坚强了点。只是不知最终的整改方案下来,爸妈会不会都面临下岗的境况。我作为家中的一员,我想为他们分担些压力和困难,可他们对我总是避而不谈。我问起来,他们也总是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操心、瞎打听”为由,终结了我的提问。我竟是个外人?就算我对他们即将面临的境况无法提供助力,我对家里即将产生的变故,是否也有知情权?
好吧,看来,现在我能为这个家做的便只有好好考试和少花钱两件事了,也许这是同一件事。脑子里猜测和设想着各种情况,远远看见蒋丽琴妈妈在街边摆的小吃摊,这会蒋丽琴也在那里帮忙。我不在乎将来和她一样给摆路边摊的爸妈帮忙,我不觉得那是丢人的事。只是,看在眼里,心底会有点苦苦的、涩涩的。
辛酸的泪从鼻尖滑落,滋润着一棵幼苗生长,待它长大、开花、结果。尝尝那果子的味道吧——外甜心酸。这株苗是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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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1日……星期五……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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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结束了,今天不上晚自习。
原计划在家做点习题,拉拉二胡,不料计划被爸妈单位的同事们打乱。家里挤进一屋子人,所为仍是单位改制的事。七八点的样子,突然停电了,他们在屋里点着蜡烛还能继续谈事,我却难有立足之地,被妈妈打发出了家门。
晚上在街上闲逛,这是难得的清闲与自由。可这自由却来得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去姥姥家,那边也停电,于是姥姥便早早睡下了。去舅舅店里,他和舅妈正在清点、收拾刚进的货,忙得脚不沾地,我站在那也是添乱。想去学校找陶然,怕莫然去找,找不到人,又怕找到了生出新的事端来。就这样,我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了,只能做一个“夜游魂”在街上游荡。
街上是热闹的,来来往往逛街的人大多是一对一对的情侣,各种门店、小吃摊都开着,生意也看起来不错的样子。只是这些热闹、繁荣统统与我无关。像丁静的父母、蒋丽琴的妈妈和我的舅舅舅妈他们一样,许多小门店、小吃摊的老板都是下岗转业的人。企业倒闭后,人员下岗分流,有门路、有手艺、干得早的人干得风生水起,没资源、没技术的只能跟着干点什么混日子混口饭吃。也有那不善经营、干赔本买卖的人,连饭也难混上一口。小地方,从街头走到街尾,随便都能攀扯上这是谁谁的店,如果爸妈下岗,或者我没考上一个好大学,便也可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这么想来,这些热闹和繁荣又似乎与我的将来有关了。
走在街上胡思乱想,时不时与脸熟的人点头打个招呼,脚步并不停歇。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原来是初中同学吴莉。
“你怎么在这?”几年未见,她的出现让我有些吃惊,下意识问出这句突兀的话来,我逻辑里没说出来的那句是:“你家不住这啊!”
“我爸妈在这开了个百货店,”她笑着指了指街边的一个小门面:“那,就是那家。今天没什么事,正好过来帮忙看店。好久没见了,要不去店里坐坐,我们好好聊聊?”
我正愁无处可去,遇到有人收留,自然应是。对于几年没有音讯的她,我也有无限好奇,便跟着她进了那个小百货店。从她和哪些初中同学有联系,到她现在的学习情况和求学打算,从她曾经和“饼子”的绯闻公案,到她现在的感情生活,事无巨细地聊了许久,好像同班时都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聊得坦诚而透彻。
她是个实在而文静的人,初中成绩一直中上,中考时却突然考试失利,分数只够上我念的高中的平行班,她却没在我们那个高中读书。几年里,与我相熟的同学也都没有她的消息。直到今天遇到她,才知道原来她爸妈花钱送她去了市里的高中念书。由于是花钱去的,她好长时间都觉得抬不起头,便也没主动和原来的同学联系。高中的课业压力有些大,物理化学的课她有些跟不上,都说女生在文科班比在理科班占优势,她便选了文科。对于将来,她似乎没什么太多想法,如果能考上大学,像大多数人对女生的预期那样,当个老师或者财务也行,如果没考上,到县里托人找关系安排个工作也行。心态还是那么平和。
至于她和“饼子”的那段绯闻公案,我向她问起,她也只是笑笑说:“玩笑话,怎么能当真!”从这些年他们没联系来看,想必也是子虚乌有。对于她,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我虽不是他们那段绯闻谣言的制造者,却也为那些话的传播起到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年班上女生们喜欢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她性情温和,不爱与人针锋相对,于是便成为小团体时不时拿来揉捏的对象。我也曾站在人多势众的小团体一方,顺势编排过她的一些不是。现在想来,我们制造的那些舆论压力和无心的小闹剧也许多少对她造成过影响,她的中考失利与这些影响是否有关也未可知。只是都过去了,时间能证明和改变的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多得多。才两三年的光景,她已大步向前面对新生活,把以前种种都看做孩子气的玩笑,而我也看清自己的狭隘与无知。
人和人本质上有多大区别?谁知道你曾经的境况会不会成为我某日的处境?一切为未可知,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