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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在讲脑袋好像脱毛期的秃鹰,却和小伙子争夺年轻姑娘,结果惨遭失败的老头子的故事时,听众们轰的一声全笑了。看到大家笑得那么厉害,一问缘故,原来提议惩罚夏克的那位长老最近刚好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

长老越发生气了。他绞尽白蛇般的奸智,定下了一条计策。另一个妻子最近与人私通的男子加入了策划,理由是他相信夏克在某个故事中讽刺了自己。

这两人使出千方百计,想让大家注意到夏克长期以来荒怠了作为一名部落成员的义务。夏克不钓鱼。夏克不照料马匹。夏克不去森林里伐木,也不剥水獭皮。很久以前,自从寒风从北方的山岭运来鹅毛般的雪片以来,难道有人看到夏克参加过部落里的劳动吗?

人们心想:“的确如此啊。”事实上,夏克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到了分配过冬的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人们尤其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即便夏克最热心的听众也不例外。虽然这样,由于迷恋那些有趣的故事,人们还是不情不愿地把过冬的食物分给了不劳动的夏克。

整个冬天,他们裹在厚厚的毛皮下面躲避着北风,在烧着兽粪和枯枝的石炉边喝着马奶酒。到湖岸的芦苇发出绿芽时,他们再次来到户外,开始劳作。

夏克也来到了田野上,可看起来目光迟钝,呆头呆脑的样子。人们马上发现,他已经不再讲故事了。硬是请他讲,他也只会拿些从前讲过的故事老调重弹。甚至就连这样,他也无法讲得令人满意。从前焕发在话语里的光彩彻底消失了。人们都说:“附在夏克身上的灵物走掉了。”曾经令夏克讲出各种故事的灵物,的的确确,是消失不见了。

附体的灵物虽然消失了,可从前那种勤劳的习惯并没有回来。既不劳动,也不讲故事,夏克每天只是呆呆的望着湖面出神。每当看到他这副样子,从前那些听众就会怀着满肚子怒气,回想起自己竟然把宝贵的过冬食物,分给了这个一脸蠢相的懒汉。对夏克怀恨在心的长老们窃笑了。因为如果某人被一致认为对部落有害无益,经过协议就可以对他进行处置。

胸前挂着硬玉的颈饰,脸上留着浓密胡须的当权者们三天两头地聚在一起商议着。没有一个人,肯替无亲无靠的夏克辩护。

就在这时,雷雨季到来了。他们是最害怕雷鸣的——那是名叫天的独眼巨人发出的令人恐惧的诅咒声。每当这种声音响起,他们会马上停止一切劳动,祓除不祥之气。

奸诈的长老用两只牛角杯买通了占卜的巫师,从而成功证明了最近频繁的雷鸣,是由于夏克不祥的存在。众人做出如下决议:某月某日,从太阳经过湖心上空,到挂上西岸山毛榉的大树梢头这段时间里,如果雷鸣超过三次,那么夏克将在第二天,按照祖先传来的规矩被处死。

那一天午后,有人说听到了四次雷鸣。还有人说听到了五次。

第二天傍晚,湖畔上围着篝火举行了盛大的饗宴。大锅里面,和马肉、羊肉一起,可怜的夏克的肉也被嘟嘟地煮着。对食物不算丰富的这个部落的居民来说,除了病死的人以外,所有新鲜的尸体都理所当然要拿来食用。

曾经是夏克最热心听众的卷毛青年,脸颊被篝火映得红通通的,大口咬着夏克肩膀上的肉。遂了心愿的长老用右手紧握可恶仇敌的大腿骨,津津有味地啃着上面的肉。啃完后将骨头向远处随手一抛,只听一声水响,骨头沉进了湖底。

没有人知道,远在名叫荷马的那位失明的吟游诗人吟诵出那许多美丽的诗篇之前,有一位诗人就这样被吃掉了。

弟子

鲁国汴邑有位游侠,名仲由,字子路,一日立意要将近时颇有贤者之名的学匠陬人孔丘羞辱一番。

“且看冒牌贤者有甚高明!”他蓬头突鬓,歪垂着冠,腰系一条短裙,左手提雄鸡,右手牵公猪,气势汹汹地朝孔丘家冲去。手中禽畜被他奋力摇晃发出嗷嗷唇吻之音,意在扰乱儒家弦歌讲诵之声。

伴着嘈杂的动物叫声跳进室内的怒目圆睁的青年,与环冠勾履、腰佩玉玦、凭几而坐、容颜温和的孔子之间,开始了问答。

“汝何所好?”孔子问道。

“我好长剑!”青年昂然放言。

孔子不禁莞尔一笑。只因从青年的声音和态度里,他看到了一股稚气满满的自负。青年气色健康,眉浓目清,一眼看去十分精悍,可不知什么地方又自然浮现出一种招人喜爱的坦率。

孔子再问:“学则如何?”

“学岂有益哉!”原本就是为说这句话才来的,子路使出力气像怒吼一样答道。

在学的权威遭到说三道四时只靠微笑可不行,孔子谆谆讲起了学之必要。人君没有谏臣就会失正,士没有诤友就会失听。树不也是受绳后才长直的吗?正如马需要策、弓需要檠一样,人也需要靠学习来矫正原本放恣的性情。经过匡正琢磨,物始成为有用之材。

只从流传后世的语录的字面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孔子拥有怎样极具说服力的辩才。不光话的内容,在那沉稳而又抑扬顿挫的声调和确信不移的态度中,都具有一种令听者不得不信服的力量。青年脸上反抗的神情逐渐消失了,代之以谨听的样子。

“可是,”虽然如此,子路还没有失去反击的勇气,“南山竹不揉自直,斩断后用它可以穿透厚厚的犀牛皮。由此看来,天性优秀的人岂不是没有学的必要吗?”

没有比打破如此幼稚的比喻对孔子更容易的事了。“你所说的南山竹如果安上箭镞羽毛,再加以磨砺的话,何止能穿透犀牛皮呢?”被这么一说,单纯得可爱的青年顿时无言以对。他红着脸兀立在孔子面前,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扔掉手里的鸡和猪,低头认输道:“谨请受教。”

事实上,从刚进房间看到孔子第一眼,听到孔子第一句话起,他就已经感到鸡和猪与这个地方不相称,被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对方的宏大气势压倒了。

即日起,子路执弟子礼进入了孔子门下。

这样的人,子路从来不曾见过。他看到过力举千斤鼎的勇士,也听说过明察千里外的智者;可孔子身上有的决不是那种近乎怪物似的异常之能,而不过是最常识性的达成。那是从知情意各个方面到身体诸项能力都平凡地、却又无比舒展地获得发达后生出的精彩。不是单独哪一项能力特别优秀引人注目,而是无过无不及的整体均衡中包含的丰富。这些对于子路完全是第一次。

令子路吃惊的是孔子之阔达自在,竟全然没有一丝道学家的腐气。子路立刻直觉到这是一个吃过苦的人。可笑的是,就连子路引以为豪的武艺和膂力,也是孔子更为高强一些,只不过从来不用而已。游侠子路首先被这一点镇住了胆魄。简直令人怀疑孔子是不是连放荡无赖的生活也经历过,这个人竟然对所有人的心理都具有敏锐的洞察。从这样一些侧面,再一直到那极为高远、不容玷污的理想主义,想到其间的宽阔,子路不由从心底发出了感叹。

总之,这是个不论放在哪里都“没问题”的人。从有洁癖的伦理角度来看没问题,用最世俗的标准衡量也没问题。子路从前碰到的人们,其伟大之处都在于其利用价值。因为对这个或那个地方有用,所以是伟大的。然而孔子的情况截然不同。只要这里有孔子这个人,那么一切就都完美了。至少子路是这么想的。他完全心醉了。入门不到一月,就发现了一个再也离不开这个精神支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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